太陽高升,全軍用過早飯,慶忌才拔營而起,穿谷而行,花了小半天功夫出了山谷,前面便是一馬平川,遙遙就能看見一座城池。此地已經接近魯國國都曲阜,這座城池比這一路所見都要壯觀,青石夯土壘就的城牆,高大的城門,城池附近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慶忌一行有兩百多人,士卒又都持有武器,遠遠走來便引起了人們注意。等到慶忌率領兩百甲士即將趕到城門口時,城門口停着一輛駟馬高車,馬車後面勒繮站着十多名魁梧矯健的騎士,車前一個垂髫童子,面對兩百兵丁毫不畏懼,微笑着迎到路中,拱手一揖,脆聲問道:“前方客人,可是吳國慶忌公子嗎?”
阿仇喝住拉車的老牛,慶忌掀開轎簾,向外一看,見是一個錦袍童子,心中微微納罕,卻仍答道:“正是本公子,你是何人?”
那小童又作一揖,笑答道:“請公子稍候,我家主人迎候多時了。”說罷施施然轉身,快步走到那輛駟馬高車前同車中人對答幾句,那豪華馬車前簾一掀,便走出一個髮束高冠的中年男子來。
這人足飾珠璣,腰金佩玉,頭上一頂薄如蟬翼的高冠,絲絛系在頜下,腳下一雙高齒木屐,大袖徐擺,風姿優雅地行到近前前,拱手一禮,微笑說道:“魯國大夫展獲,恭迎慶忌公子。”
慶忌一聽,急忙跨下車來,搶前兩步,同樣還了一禮:“豈敢豈敢,慶忌見過展大夫。”
他這一路行來,但凡經過城邑,魯國分守各處城邑的公卿大夫們都避不露面,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貴爲吳國公子、同時又是吳國現任君主緝殺的逃犯,在沒有弄清朝中對待慶忌的態度之前,這些公卿大夫們只好避而不見。
如今這位魯國大夫早早候在這裡,看來魯國朝堂上的爭論應該已經有了結果。慶忌心中忐忑,臉上卻是一派從容:“慶忌落魄公子,亡命來魯,竟勞展大夫遠迎至漆城,心中真是惶恐不安。”
“哪裡哪裡,慶忌公子太客氣了,來來來,請馬車,咱們入城再談。”展獲笑吟吟地說着,向慶忌擺手相邀。
慶忌本想問他是哪位大人所遣,要知道現在魯國是季孫意如當政,叔孫、孟孫兩家勢力遠不及他,若說是季孫氏派來的大夫,就不會有被驅逐出境的危險了。展獲這一說,只好先捺下疑問隨他上車。
二人謙讓一番,最後把臂同登馬車,車簾掀起也不放下,二人並肩坐在車中,馬車調頭馳向城裡,展大夫的十餘名侍衛立即撥馬尾隨其後,慶忌的兵衛帶着處於後半隊的孔丘一行人走在最後面,一行人進了漆城。
齊紈魯縞是各國富有人家都喜歡用的東西,再加上販賣海鹽獲利豐厚,所以齊魯兩國很是富庶,國人風氣耽於享樂,“宛華居”這家漆城最大的酒店,在建築風格普遍還比較古樸的當時,已是雕樑畫棟,極盡奢華。
此時,“宛華居”二樓偌大的空間,卻只有四個人隔着一條長廊各自據案而坐。對面跪坐的是兩個大袍寬袖的男子,一個微微側後,雙手扶膝,年紀不過二十上下。前頭那個約有四旬左右,臉容瘦削,眼神陰沉,他的雙眼微微沉下,看着桌上一杯清茶嫋嫋的霧氣,不知在想些甚麼。
對面坐着的兩位姑娘,赫然正是慶忌在谷口河邊邂逅的兩位少女,任冰月換穿了一身顏色華麗的曲裾深衣,髮絲上插了一朵木槿花,顯得十分嬌俏。她坐在那兒,一雙眼睛東張西望,明顯是個坐不住的主兒。微坐於側後的青羽身前也有一張几案,上邊擺放的卻是一些時令瓜果和乾果點心。
就在這時,“蹬蹬蹬”一陣腳步聲,迅即一停,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道:“你們候在下面!”
隨着聲音,一個女子已出現在樓頭,這位姑娘身材修長,臉蛋清麗,絲毫沒有着了脂粉的痕跡。香肩若削,腰如約素,延頸秀項,舉手投足都透着一種豪門貴族的優雅。
她身上穿一襲淺黃飾花的深衣,纖腰上束了一條素色的帶子,烏黑油亮的秀髮挽了一個高椎髻,髮髻上插着一枝通體潔白的玉笄。除此之外再無修飾。
青羽立即坐直了身子,欠身道:“大小姐。”
任冰月掩口打個哈欠,懶洋洋地道:“你可算來了,讓我和人談些生意經,真是要了我的命。啊……啊……,春困秋乏呀,嘻嘻,我又想睡了。”
對面兩個男子一看正主兒來了,立刻精神一振,站起身來,臉上擠出些笑意,作揖道:“見過大小姐。”
看來雙方是熟識的,彼此沒有通名報姓,也沒有太多的客套。那位任大小姐神色之間似乎頗爲不悅,她冷哼一聲便走向任冰月一面。任冰月在席上向後膝行兩步,和青羽並坐一起,給姐姐讓出了位置。
任大小姐褪去鞋子,穿着一雙雪白布襪的雙足踏上細蔑片織的竹蓆,到了兩端雲紋修飾的几案後面,轉過身來,把袍袖一展,便盈盈落坐,那風姿真是款款動人。
“陽虎在做甚麼?我從吳國千里迢迢而來,還押着十車貨物,到了這裡他這主人卻遲遲不見蹤影,如今我已足足等了七天,鄭盆,我問你,陽虎到底意欲何爲?”
任大小姐婉約如水的一個人,想不到脾氣比她的妹妹還要厲害,方一落座,便俏臉一沉,雙眉挑起,開始興師問罪。
那個叫鄭盆的削瘦男子臉上露出一絲無奈,拱手道:“大小姐,我家主人聽說小姐到了,也想盡早趕來漆城相會。可是……國中現在有件大事猶疑難決。小姐也知道,我家主人是季孫大人身邊片刻也離不了的人物,這些日子在都城奔波忙碌,約會之期一拖再拖,卻始終抽不出時間來,實在是事出無奈,還望小姐原諒。”
任大小姐冷哼一聲:“陽虎不來,你鄭盆兒可作得了主麼。”
鄭盆苦笑道:“我家主人本想親自來會小姐,想不到國事羈縻,終究難以成行。此次小人趕來,正是受家主所託,先接收貨物。只是……鄭盆恐小姐等得心急,是以快馬趕來,接收貨物的車輛和需要交付小姐的財帛還在路上,小姐……還得再等上三天才行。小姐與我家主人商議的大事,在下可是作不得主,不過小姐寬心,朝中所議的事,就快有個結果了。”
任大小姐皺了皺眉:“那我在漆城還要待到幾時?魯國如今還不是你們三桓作主,有甚麼大事遲疑難決的?”
“這個……”,鄭盆有心不答,又不想得罪她,臉上的神情便尷尬起來。
兩邊正在談着,任冰月無聊之極,聽到身後窗下繁雜聲響,屁股便從席上向後又滑了一截,倚着窗欄向外探看。
這一看,恰看見大隊人馬正向這邊走來,前頭五六騎健馬開路,中間一輛馬上,後邊大隊相隨。那馬車轎簾打起,車中坐着兩個人,一個錦衣高冠的大夫,旁邊一個俊俏少年郎,身穿白袍,外套蛟龍皮的半身甲,英姿勃勃,風度瀟灑,正微笑着左右顧盼,忙伸出腳在青羽臀尖上輕輕踢了一把。
青羽回頭看來,任冰月向窗外示意了一下,青羽便趁大小姐不注意,雙手撐席向後滑過來。
“噯,你看,那人來了。”
“誰呀?”
“喏。”
“呀!”青羽一看差點叫出來,任冰月一把掩住她的嘴,然後探身在几案上拈起一枚栗子,扶着窗欄比劃了一下,看看馬車行得近了,壞笑着把手腕一抖,那顆栗子就象彈丸般向下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