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點重重。雖然有了懷疑,但現在肋骨和咽喉都有傷痕,不能確定到底哪一處纔是致命傷。看來除了這些證據,還要去詢問當年目擊者才行。
徐妙儀親自收殮了欒鳳和王氏的骸骨,重新入葬,並且決定連夜趕到紹興鬧鬼的謝家老宅。
驗骨和收殮骸骨,徐妙儀連頭髮絲裡都是淡淡的屍臭,用蒼朮煎藥汁泡澡,纔去除這個味道。洗浴後,頂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徐妙儀在驛站裡和朱守謙對坐喝着清淡的米粥,嘆道:“真是由儉入奢,由奢入儉難,以前女扮男裝在軍營當軍醫時,整天都是汗水,鮮血加上屍臭,也沒覺得多麼難受,現在當了幾天徐家大小姐,無端嬌貴起來了。”
只有看到表妹時,朱守謙清冷的眼神纔有一絲溫暖,他夾了一塊妙儀愛吃的醬瓜放在她的碗裡,“和表妹比起來,我這個當表哥的真是慚愧,我至今沒去過沙場,在大本堂學的那些也只是紙上談兵。”
朱元璋從來不嬌慣兒子們,會握筷子的時候就會拿刀,逼着兒子們成材,朱家成年的皇子都推出去沙場初試鋒芒。朱守謙沒機會上戰場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外祖父謝再興謀反、父親朱文正也謀反,洪武帝再不計前嫌,估計也心有餘悸。
買的裡八刺在徐妙儀和朱守謙中間蹭了一個座位,神神秘秘的說道:“我發現了一處疑點,你們想不想知道?”
朱守謙經常被他挑撥離間,已經有些麻木了,靜默不語,等待他的下文。
徐妙儀心情不好,被他撩撥的有些煩躁了,很不客氣的說道:“愛說就說,不說就那涼快在哪裡呆着去。”
買的裡八刺雙手貼胸,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的脆弱樣子,賤兮兮的說道:“妙儀,我好歹和你表哥一樣,都是郡王啊,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徐妙儀諷刺道:“你敢和周王朱橚還有秦王妃王音奴這樣抱怨嗎?盡做些損人利己的事情,還怨別人對你沒有好臉色,你以爲自己是菩薩,到那都得敬着你。”
被人當面打臉呢,買的裡八刺的笑顏依然不變,說道:“你們彆強留我在江南做客,這一切悲劇就都不會發生。對不對?凡是都要講究前因後果嘛,要講道理的。”
徐妙儀氣笑了,“原來你一直覺得自己纔是受害者。”
買的裡八刺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在政治利益面前,其實沒有善惡之分,所有的人都會淪爲犧牲品,包括我自己也是隨時準備好犧牲的。”
徐妙儀說道:“只是你覺得儘量先犧牲別人,自己能躲就躲,能利用別人就先利用別人,儘量不要犧牲自己。”
“對啊,你真是我的知己!”買的裡八刺自斟自飲,“來,人逢知己千杯少,我以茶代酒,幹了。”
言罷,一飲而盡。
徐妙儀頓時傻眼了: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朱守謙冷冷的看着買的裡八刺,說道:“到一邊去,別打擾我們吃飯。”
買的裡八刺說道:“別急着趕我走啊,我是真的發現了疑點,試探了欒八郎幾句,原來修祠堂的和買了欒家大宅的,都是一個叫做沈榮的富商。沈榮這個人你們可能不熟悉,說起他爹沈萬三,整個大明朝都沒有不知道的吧?”
徐妙儀和朱守謙對視一眼。徐妙儀說道:“沈萬三是江南第一富商,做海運生意起家,當年他是支持蘇州張士誠的,後來皇上和張士誠爭奪江南,反敗爲勝,沈萬山見風使舵,放棄了張士誠,轉爲投靠皇上,還捐銀子修南京城牆、送軍糧換鹽引,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只可惜在大明建國前去世了。”
徐妙儀是在蘇州過了十年,對張士誠陣營的人物是瞭如指掌,其實當年江南幾乎所有的富商和讀書人都傾向於吳王張士誠的,沈萬三要做生意,就必須對張士誠俯首稱臣。
朱守謙有些疑惑了,“沈萬三既然支持張士誠,那爲何他的兒子沈榮會爲了欒知府修建祠堂?欒知府生前和外祖父攜手幾次對抗張士誠的軍隊,保護金華城,勢同水火啊。難道他們父子政見不同?”
徐妙儀說道:“表哥,像沈家這種大富商,以利益爲主,立場都是搖擺不定的,他要張士誠的地盤做生意,同樣也在金陵和金華有買賣啊,就連當時元朝都城北京也有沈家的生意,沈萬三長袖善舞,無論那股勢力都結交,都不得罪。”
買的裡八刺點頭說道:“沒錯,我當時在大都也聽過沈萬三豪富之名。”其實大都就是改名前的北京。買的裡八刺身爲俘虜,固執的對從小長大的地方懷有感情,不肯改口叫北京。
徐妙儀仔細回想了她的江南查案之行,從在蘇州寒山寺找欒知府後人,到金華挖墳驗屍,到被慫恿的平民圍攻幾乎送命……她突然拍案而起,說道:
“糟糕!欒小姐可能有危險!表哥,我們兵分兩路吧,你去紹興外祖家查那個冤鬼索命案,我回蘇州城看欒小姐,乾脆命人將她護送到金陵保護起來!”
朱守謙見表妹面色凝重,問道:“你懷疑慫恿欒八郎的人會派人對欒小姐不利?”
徐妙儀說道:“叫毛驤去詢問沈榮,我覺得小八的懷疑有道理,沈榮好像對欒家的事情太過關注了,就連老宅子都買下來,確實可疑。”
買的裡八刺跳起來抗議說道:“你嫌我名字長,叫阿刺就好,爲什麼叫我小八?”
徐妙儀暗道你的臉皮比王八殼子還厚,正適合這個名字,心說道:“不叫小八,難道叫你老八,或者改姓王?”
小八朗朗上口,從今日開始,熟悉的人例如朱守謙等人,都叫他小八了。
事不宜遲,一行人當即兵分了兩路,朱守謙,毛驤,買的裡八刺他們詢問沈榮,並趕往紹興。徐妙儀,二哥徐增壽還有朱棣等人去了蘇州寒山寺。
買的裡八刺本來要死皮賴臉跟着徐妙儀去蘇州的,被毛驤攔住了,毛驤淡淡道:“世子若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屬下只能將您送回金陵,聽候皇上安排。”
買的裡八刺方消停下來。
徐妙儀連夜換馬,直奔蘇州寒山寺,朱棣騎馬隨行,在馬上說道:“北元世子說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要輕信。別看他總是一副笑臉,實際上冷心冷肺,動起手來毫不留情,害得五弟差點自暴自棄,頹廢一生。以前他也和五弟稱兄道弟,一臉無害的樣子。”
徐妙儀心中惦記着欒小姐,說道:“我知道的,不過他確實心細如髮,連我都沒留心的事情,他暗中都早早打聽清楚了,此人巧舌如簧,鎮定自若,將來必定是強敵。”
因弟弟差點被抓爲人質,傷心傷身,朱棣最厭惡買的裡八刺,冷冷說道:“如今他父親年紀尚輕,也有幾個皇叔在朝中,所以他未必有機會回北元。”
徐妙儀說道:“我看他好像看開了,隨時準備爲國犧牲,當棄子呢。”
朱棣說道:“我覺得他無事獻殷勤,交代出了沈榮,恐怕又生了什麼圖謀,你要小心。”
徐妙儀自嘲一笑,“周王是親王,是皇子。我有什麼值得世子利用的?”
朱棣說道:“倘若他估計接近你,抓了你當人質,威脅你父親協助他回北元怎麼辦?”
徐妙儀眼裡有一抹悽色,說道:“你太高估我在父親心中的地位了。當年我母親遇刺,外祖家抄斬,他都不敢出面查案,你覺得他會爲了我,違背皇上的命令,在可能會付出滿門抄斬的代價下,送北元世子回國?”
馬蹄飛奔、驛道兩邊的樹木叢林如風一般從身邊掠過,猶如一道道鬼影般。朱棣深知徐妙儀的心結在此,徐妙儀策馬揚鞭,寬大的袖袍被疾風鼓震起來,髮絲飛舞,猶如乘風歸去般,好像天宮嫦娥般難以接近。
朱棣拍馬緊跟上去,說道:“如果你遇險,我會盡一切力量救你。”
徐妙儀驟然停馬,回眸問道:“哪怕付出傾國傾城的代價?”
朱棣說道:“我會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能夠保護你,也能保護城池。”
徐妙儀淡淡一笑,並沒有多說什麼,繼續拍馬疾馳而去。
到了寒山寺,天已經矇矇亮了,老遠就能聽見幽然雄渾的鐘聲,小沙彌打着呵欠抱着比人還高的大掃把掃地,沙沙作響,伴着晨鳥鳴唱,遠處佛堂響起了陣陣佛號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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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彌打開寺廟的黃門,徐妙儀等人直接策馬跳過門檻,往欒小姐的院落奔去,小沙彌急忙抱着掃把跟上去叫道:“進寺燒香貴在虔誠,要下馬下轎,你們這些人莫要在佛門清淨之地撒野!”
徐妙儀顧不得這些了,她要確定欒小姐的安危,清脆的馬蹄聲在超脫的佛號聲中顯得格外的突兀。
欒小姐瘋癲,所居的院落十分偏僻,到了門口,徐妙儀等人翻身下馬,照顧欒小姐的婆子披衣拖着鞋子,打着呵欠開門,她是認識徐妙儀的,說道:“小姐昨晚早早睡下了,此刻還沒醒。”
徐妙儀說道:“我進去看看她。”
走進臥室,掀開蚊帳,被褥等有些凌亂,但是薄被底下空空如也,欒小姐毫無蹤影,徐妙儀摸了摸被子,冰涼一片,應該早就離開臥室了。
見欒小姐消失,婆子害怕,立刻醒過來了,手足無措說道:“這……明明昨晚我還幫她洗了澡,看着她睡着在離開的啊,怎麼就不見了?”
朱棣環顧四周,一應桌椅板凳,茶具杯盤,就連晚上吃剩的半掛葡萄都在,屋裡沒有打鬥掙扎的痕跡,說道:“欒小姐有些瘋癲,會不會半夜自己跑出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徐妙儀問道:“欒小姐平日會去那裡?”
婆子說道:“寺廟的門晚上就落鎖了,肯定跑不出去,平日她都待在塔樓的畫室裡作畫或者修補古畫。”
衆人皆往塔樓而奔去。尖頂寶塔越來越近了,徐妙儀似乎能夠看見五層畫室的窗戶裡有欒小姐的身影,然後看見披頭散髮的欒小姐推開了窗戶,就像那晚對着暴風雨似的如癡如狂背誦着屈原的《九章.涉江》:
“接輿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餘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徐妙儀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徒勞的往前伸出手,大聲叫道:“欒小姐,不要!”
欒小姐置若罔聞,從五層塔樓上跳下來!
啪!一聲悶響,*沉沉撞在了堅硬的青色石板路上,欒小姐雙目圓睜,半邊臉被砸的塌陷,和石板路水平,一雙眼睛露出詭異的微笑,瞳孔放大,已然氣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