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勾心鬥角的場合中輕易退讓認輸,那方應物就不是方應物了。他心念一轉,便又對樑芳問道:
“在下知道,宛平縣縣衙總班頭張貴被捉拿進了鎮撫司,關於在下的一些不實消息大概就是這樣傳到樑公公耳朵裡。那麼張貴被捉拿想來也與樑公公有關了?”
樑芳否認不了,便點頭道:“是又如何?一個小小捕快班頭而已,拿就拿了,難道方大人想要降尊紆貴,替一名賤役向我討公道?”
方應物卻不再理睬樑芳了,立即轉身向天子奏道:“陛下!樑芳勾結錦衣衛堂官,捉拿宛平縣差役張貴下獄,臣在此彈劾樑芳居心叵測!”
聽到方應物彈劾,樑芳只管冷笑不已,連辯解都不屑於,他有這個自信不需要辯解。果然天子也搖搖手道:“此言過矣!”
方應物便再次奏道:“張貴乃是臣做宛平縣正堂時,所着重使用過的人選,這點人人皆知。
而樑芳明知陛下召見微臣,然後便指使錦衣衛堂官捉拿張貴嚴刑拷打,意圖羅織罪名構陷微臣,此舉足可視爲居心叵測!”
樑芳忍不住哈哈一笑,反問道:“這又哪裡居心叵測了?正因爲你要面聖,我才用心查你,免得出了什麼事故,這也錯了不成?”
方應物心頭大喜,就等樑芳說這種話!便立即駁斥道:“那在下倒要問上一句,是不是聖上意欲召見誰,你樑芳便可以擅自動手審查誰?是誰給你樑芳這個資格?
聖上召見他人。自有雷霆雨露,臣僚命途皆由聖心獨斷!難道反而要靠你樑芳來左右?
故而你樑芳所做之事。簡直就是擅代聖上行威福之事,不知你將置聖上於何地?此等狀況。自古以來唯有漢唐權閹有之!”
方應物說的激動,又對天子叩首道:“陛下飽覽史書,可曾知道前朝李唐甘露之變否?又豈不聞見微而知著乎!”
成化天子朱見深皺起了眉頭,不得不說,方應物的話彷彿捅破了一層窗戶紙,也算是說到了心坎上。這麼一想,樑芳的行徑確實很令自己不爽。
如果自己隨便召見別人,都要先由樑芳來審查並臧否人物,那自己這個天子的皇權威嚴何在?到底是自己說了算。還是由樑芳決定?此例一開,長此以往自家這個天子豈不成了被樑芳矇蔽的應聲蟲?
在大明朝,被皇帝所縱容的權閹,看似可以爲所欲爲、無法無天,但仍然有一些界限不可逾越。有時候天子漫不經心的沒有覺察到這條界限被逾越,但並不意味着權閹確實能這樣做。
樑芳也想到了其中利害關係,登時面如土色,意識到自己在此時此刻,可能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危機之一!
也是樑公公持寵而驕橫的慣了。說話難免隨意不謹慎,偏生又遇到了最善於抓漏洞的方應物。剛纔方應物那幾句話簡直字字誅心,把他樑芳推出去斬首都夠了!
還有比較要命的是,本來樑公公捉拿張貴企圖構陷方應物在先。天子下旨召見方應物在後。所以並非是樑公公得知天子召見方應物後,才故意動手構陷方應物的,只是這兩件事巧合的湊在了一起。
而樑公公當局者迷。一直沒有想到其中敏感之處,結果又被方應物敏銳的覺察出問題所在。並藉此公然大作文章。
即便天子想裝糊塗,那也裝不下去了。衆目睽睽如此多人在場看着。難道天子想當衆表示自己真是一個糊塗蛋,鼓勵大家今後都有樣學樣?
樑芳今天第一次慌了神,瞬間汗流滿面,當機立斷的跪在天子腳邊,抱着龍靴嚎啕大哭:“皇爺!此言嚇殺奴婢也!”
這看得方應物搖頭無語,不禁想起了抱大腿磕頭求饒的錦衣衛指揮同知施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樑公公與施春能勾結起來,還真是有共性。
不過不說,樑芳這樣做還是有效果的。天子神色稍稍軟了幾分,念及樑芳的好處,便輕輕嘆口氣道:“朕知爾無心之失,罪不及此。”
樑公公哽咽着答話道:“奴婢謝過皇爺寬宏!”
方應物冷哼一聲,迅速又從看戲模式切換到參演模式,上前對着天子聲色俱厲道:“樑芳這等奸邪竊據君側,乃社稷之患也!臣請誅殺樑芳,以謝天下!”
方應物的話狠辣無比,再配合他那扭曲的表情,彷彿整個人都殺氣騰騰。這叫在場的其他太監悚然一驚,暗暗想道,方應物竟然想把樑芳往死裡逼,但這明顯不可能。再怎麼樣天子也不可能殺掉樑芳,甚至重責都不大可能。
說完狠話,方應物就偃旗息鼓,靜待結果了。他當然知道肯定殺不了樑芳,所以只是藉着機會說幾句狠話,顯出自己的範兒,替自己揚名罷了。
他們當清流的,話說的越狠,越容易流傳開,比如“仗節死義正在今日”之類的。
另外,今天面聖到目前爲止,方應物自我感覺表現的有些軟,與自己平常塑造的形象不大符合,有可能會生出一些不太好的傳言。故而要拿着樑芳使一使狠,證明自己不負衆望與奸邪拼命做鬥爭了。
朱見深拍了拍樑芳,“你起身來!”他又環視了四周,便覺不給樑芳一些處分又說不過去,總得殺雞給猴看。
如此天子便對樑芳道:“朕不是信不過你,只是你身上差事太多,暫且將御馬監差事交付別人罷,其餘不變。”
其他太監聞言各有所思,天子這個處置可以說明兩點,第一是樑公公並沒有失寵,大部分差事還保留着;第二是從小因爲特殊經歷,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天子真被方應物那句“甘露之變”刺激到了。
御馬監雖然不如司禮監、東廠,但依然是太監衙門裡能排到前三名的地方,號稱是太監衙門裡的兵部,地位十分重要。當初樑公公爲了從汪直手裡搶到御馬監,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天子聽到方應物一句“甘露之變”,便對樑公公在內宮的權勢有些不安心了。這樣的狀況下,天子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令自己心裡安穩下來,結果就是免掉了樑公公的御馬監太監職務。
雖然樑公公平常主要工作就是協助天子吃喝玩樂享受人生,御馬監太監的差事更多像是掛名,但他畢竟是正正經經的御馬監掌印太監。如今這項職務被天子剝奪掉,樑公公也算得上是損失慘重。
想到這裡,在場的太監們忍不住連連感慨,樑公公今天實在是丟人了。這丟人並不是說樑公公丟官棄職,而是說樑公公敗給方應物。
在本朝鬥爭中,文官與太監各有所長。文官善於憑藉經典講道理,太監善於傍依天子進讒言。
不要以爲進讒言很沒有技術含量,這同樣是需要豐富的技巧和素養。在這方面,樑芳樑公公堪稱是個中好手,皇宮大內數一數二的強者。
但今天,樑公公與方應物互相鬥了幾個回合,最終因爲方應物幾句話便丟官棄職,這實在是情何以堪!
在“進讒言”這項屬於太監特長的專業技能上面,樑公公敗給了文官代表方應物,怎能不算丟人現眼?
細細想來,樑公公敗的也不冤,方應物對天子心態的把握確實更棋高一着、妙到毫巔。這年頭如果連進讒言都比不過文官,還要太監怎麼活?
天子不等衆人回味完畢,便吩咐道:“爾等退出十丈外,只留方應物說話!”
天子竟然要與方應物單獨秘密談話!衆太監簡直驚詫莫名,但聖意難違,只能按下雜亂的心思,退到了遠處。
方應物立刻將樑芳拋至腦後,重新集中精神,今天最大的謎底要揭曉了麼?到目前爲止,天子仍然沒有表露出召見自己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