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張太太過了好長時間才細細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那個血腥的夜晚不是在她匆忙度過時被留住的,而是在她抽泣着追思亡夫時一點一點記起的。

那夜她是瘋了,完全陷入了纏綿危險的**中,以至闖下一場彌天大禍。當趙宗林用槍口對着丈夫時,她咋就沒想起奪槍?她又咋着能讓趙宗林把槍壓上子彈,打開保險放在桌上?如果當時趙宗林一把摸不到槍,又如果槍沒打開保險,或沒壓子彈,那麼,死在槍口下的,就不會是丈夫,而是趙宗林了。若要在丈夫和趙宗林這兩者之間任選一個,她寧要自己的丈夫,不要趙宗林。通過那個夜晚,她算看清楚了,趙宗林只顧自己,而且太歹毒,殺了她丈夫不算,還害了凌師長和綏九師的幾十號弟兄!

她認定凌師長和那幾十號弟兄是趙宗林害的,他打死了自己的副官長,怕凌師長他們和他算帳,纔到龍國康那裡告了密。如今想想,他的話是夠明白的。他說過,龍總司令不會抓他,也不會抓她,而要抓凌師長。凌師長和丈夫商量的那些事她都知道,也真心贊成。丈夫不願當漢奸,她也不願做漢奸太太。她若是當時就想到趙宗林是就那些事告密,她拼着一死,也不能放他走。

她放他走了,使他又欠下了一筆血債,也使自己欠下了一筆血債,只怕到死都還不清。她現刻兒完全是個壞女人了,爲**謀害親夫,還毀了凌師長和親夫的正直中國人的事業。她活在這個世上真沒道理,不但別人覺着噁心,就是自己也覺着噁心。

夢中常夢見丈夫回來,有時候丈夫又會變成趙宗林。趙宗林身上、手上全是血,好幾回把她從夢中嚇醒。

還夢到過凌師長和那些弟兄。一會兒,凌師長和那些弟兄拿槍瞄着她;一會兒,凌師長和那些弟兄們又死了,血淋淋的屍體一具具往她身上壓,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真怕,半夜醒來,常直愣愣地靠牀頭坐着,不敢再閤眼。

不合眼也要命。衣櫃旁會突然冒出老媽子飄飛的白髮,房門口會突然響起丈夫的敲門聲,眼見着丈夫破門進了屋,再瞧瞧,又沒了。

只有趙宗林來時,她才感到安全——不管怎樣怨恨趙宗林,她還是需要安全感。躺在趙宗林懷裡,她才能暫時把過去的一切忘掉,只記着自己是個女人。

她拼命放縱自己,在牀上翻滾着,扭動着,**着,把每一回荒唐都視爲自己的全部人生,都視爲末日來臨前的最後歡樂。

她無數次想過,這是最後一回,最後一回,完事之後,她就把趙宗林殺掉,用他殺死自己丈夫的槍殺掉。而每一次的歡愉都使她對自己的生命和趙宗林近乎完美的軀體生出深深的眷戀。

她沒救了。她唯一的出路大概只能是帶着愧疚和罪孽,去做趙太太。趙宗林現在是春風得意,由副官一舉而副官長,她依然是副官長的太太,只不過,是由張太太變成趙太太罷了。

想到做趙太太,卻不免感到恐懼。那夜打死丈夫以後,趙宗林竟甩手跑了。只把她空落落地摔在這座空室裡,和三具屍首做伴。那一刻他表現出的卑劣面孔,她只怕永生永世都難忘記。可以想象,在做了趙太太之後遇到麻煩,他也會這麼甩手的,這個人壓根沒有責任感。

丈夫不是這樣。在雲崖山打游擊時,那麼難,丈夫也沒忘了她,常託人從山裡帶錢,帶東西來。一次捱了飛機轟炸,自己毫毛沒傷,丈夫還是輾轉一個多星期趕到家看她。丈夫從不在危難時把她丟下。

愧疚益發深重。愧只愧當初不該挑逗趙宗林,誘他上牀。如若沒有自己最初的輕狂,丈夫斷然無此災禍,凌師長和那些弟兄也不會死於非命。

禍根還在她,她咋着說都是不可饒恕的。她沒有任何藉口再活下去。

使她最後下決心的,是趙宗林的催促。

趙宗林在北關布衣街找到了一處房子,要她搬過去住。她恐懼這座陰森的張宅,趙宗林也恐懼。

她答應了,約趙宗林最後來一次。

趙宗林來了,風度翩翩的,儼然一個將軍。做了副官長之後,他俊美的臉膛明顯揚高了,繼接往昔的溫存中多了股男人不可或缺的傲氣,益發顯得英姿勃發。

她照例請他吃飯,請他喝酒,請他共浴。

他在浴盆中翻騰着,象條快活的大魚,把盆中的水嘩嘩地攪到盆外,再無往日的膽怯與猥瑣。她往他身上打香皂,讓自己的手在他肌體上輕輕滑動着,不知不覺眼睛就聚上了淚,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將如何擊碎這具美好的軀體。

他也給她洗,一雙結實的大手幾乎撫遍了她全身,她甚至覺着,她一顆破碎的心都被他摸到了。

她俯在他溼淋淋的脊背上哭:

“我……我怕!”

他不經意地說:

“怕啥?咱明天就搬走,再也不來了。”

這個傻瓜!他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在洗澡間他就按捺不住了,她卻不答應。她想,這是最後一次,真正是最後一次了,她和他都應該到牀上去,象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

那日,他真精神,彷彿預感到了啥似的,盡情享受着最後的好時光,把一個近乎輝煌的境界給予了她。她在他的駕馭下,於無言的默契中一次次步入了迷亂而醉人的幽徑。現刻的趙宗林再不是往日那個趙宗林,他什麼都懂了,再不需要她的暗示和指點了,她已徹底造就了他。

後來,很累,很累……

她在極度的疲乏中靜靜躺着,恢復體力,也恢復決心,壓上子彈打開了保險的槍在牀邊的桌案上放着,一如那個恐怖的血夜。只要她翻身下牀,一伸手就能拿過來。自那夜以後,趙宗林更憂心自己的性命,怕凌師長手下的人殺他,幾乎日夜槍不離手。可他做夢也想不到要殺他的人中會有她。

他也在牀上躺着,健美的軀體上熱氣騰騰,眼睛細眯着,似乎還沒從剛剛逝去的狂亂中醒來。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長滿胸毛的皮肉,象塊於春風中復甦的土地,使人不由地想摸一摸。

她把手搭到他胸脯上,輕柔地撫摸着,向這具曾給她帶來了無限歡愉的肉體暗暗道着永訣。

淚水又一次聚滿了眼窩……

突然感到自己的情緒很危險,感到自己又可能再次放棄殺他的念頭,這才把手從他胸脯上抽回來,翻身下了牀。

他並沒有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險,甚至在她走到桌前,拿起他的手槍,用槍口瞄着他的腦門了,還睡眼惺忪地說:

“開啥玩笑,把槍拿開。”

她雙手握槍,一動不動。

他這才認真了,睜大眼說了句:

“小……小心走火!”

淚水從眼窩裡緩緩流了出來,在她白皙而俏麗的臉上滾:

“不是走火,是……是要你死,和我一起死!”

他駭然坐起:

“爲……爲啥?”

她含淚微笑着:

“爲我死去的丈夫,爲凌師長他們,更……更爲咱們這筆風流債!”

“你……你是瘋了!”

“沒有!我想了好長好長時間了!這是咱們的最好出路!”

“龍……龍總司令擡舉,我……我當了副官長還沒幾天,你……你總得讓我……”

她悽婉地道:

“別提你那副官長了,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你今天必須跟我走,你知道我……我離不開你,就……就是死了也離不開你!”

他試圖從牀上下來奪槍,嘴裡卻說:

“要……要死也……也不能讓我這麼死,讓……讓我穿上衣服……”

她說:

“不必了,我……我就喜歡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她眼一閉,將槍摳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槍在手中顫着,她看到他倒下了,象跌了一跤,半側着身子歪在牀邊,腦袋上被擊穿一個血洞。她至少打了三槍,可他腦袋上只一個洞——千真萬確,只一個洞。源源不斷的血正從那洞裡冒出來,夾雜着白乎乎的**。

她滿面淚水俯下身子,在他那鼻息尚存的嘴上深深親了一下,鬢髮沾上血也不知道。

現在輪到她了。她慢慢站起來,機械地將槍口瞄向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時,無意中在牀邊的穿衣鏡裡看到了自己最後的容貌和軀體。

多姣好的容貌!多漂亮的軀體!爲了它,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中!今天,爲了補償那些死者,也爲了不再禍害以後的生者,她要親手擊碎它……

槍響了,她頹然栽倒在趙宗林的屍體旁,鎮定自如地完成了一個始於罪惡終於英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