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當地幹部爲這支勘測小隊組織了簡單的接風宴----當然,同時也是壯行宴。
考慮到勘測隊員們的口味,晚飯的菜品並沒有太過傳統,主菜是石鍋雞、犛牛肉和手抓羊肉,外加一些餈粑、酸奶,簡簡單單的一頓飯,吃得也是賓主盡歡。
到了晚上10點多,天空中開始飄起稀疏的雪花,青皓滿臉憂愁地走出屋外,點燃了一根從家裡帶過來的紅梅。
張甫還是像一個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後,要來一根菸後,兩人扶着屋外的欄杆一起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後,青皓纔開口問道:
“按照你的看法,如果明天上午雪不停,我們要繼續走嗎?"
張甫沉吟片刻,回答道:
"我覺得得走,主要是兩個考慮。"
“第一個,我們的時間是有限的,完成這一段的勘測之後,馬上還要從雪瓦卡出發上318去桃花溝,總共只有15天的時間。”
“雖然在桃花溝那邊的勘測任務不重,但萬一中途出了什麼意外,很有可能會耽誤交付時間。”
“我們的時間冗餘其實只有3天左右,可下雪誰知道要下幾天?賭不起的。"
“第二個,這地方的海拔不算太高,看氣象資料,也很少出現嚴重的暴風雪,從我的經驗來看,危險性是比較低的----最多就是說困難度會上升一點。”
“而且,從我們這上字凍納是有道路的,這是我們整段行程裡最輕鬆的一部分,我們與其等雪停,不如趁着條件艱難的時候把容易做的事情做了,等上了山脊,路開始難走的時候,天氣正好好轉。”
“從字凍納到恰木那有接近8公里的路程,如果運氣好、雪凍得比較結實的話,其實我們一天就能走過去了,到時候我們從恰木那北坡下山,下到3000米以下海拔紮營。”“那邊的坡地很平緩,也沒有雪崩的風險,是最安全的紮營地點。"
"這麼一來,我們用兩天的時間就可以走完50%的路線,第三天,我們從赤擔北坡谷地上山,在95E,29N標點扎營。’
“第四天,完成全部勘測任務。第五天的時候,就可以開始下赤擔,從東北舊河谷繞過秋珠隆巴向北去雪瓦卡村了。”
“這段路很好走,全長大概16公里,我們拼一拼,一天之內走完,省出來兩天的修整時間。”
“到了雪瓦卡之後,直接過江上318,4個小時到桃花溝,在那裡休息兩天,完成水文測繪以後,再順着559進墨脫,到那裡跟029勘測隊匯合。”
“如果按照這個規劃,我們在10天之內就可以完成一階段全部的勘測任務,下一階段就可以開始走西莫日那條路線了。”
聽完張甫的解釋,青皓微微點頭說道:
“你這個規劃很科學,看來真的是術業有專攻,我做了十幾年的地質勘察,在這方面還是有很大的不足。”
“害,都是走出來的經驗。其實這種大規模、長時間的野外活動,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趕路,而是休息。在高原地帶,人的體能恢復是很慢的,如果連續10天野外活動,就必須銜接兩到三天的低海拔休息。"
“我後面的計劃也基本是按照這個規則去設計的,在桃花溝我們要休息兩天,離開墨脫、走完西莫日之後,我們要呼叫第一次直升機支援。"
“那一片全部都是無人區,我們靠自己根本走不出去,返程的難度也太高,與其耽誤時間,不如直接叫個直升機。”
“嗯,按照你的安排來,在這方面你是專家。但是我有個問題,從西莫日開始,我們後面的勘測點位會逐漸變得密集,很可能在途時間會超過20天,跟你說的10天是不一致的,這個問題你怎麼解決?"
“解決不了,我們到時候肯定是在無人區了,想舒舒服服呆在人住的地方休息不可能,但是沿途我規劃了幾個溫泉點位,海拔低,氣溫高,勉強也能滿足休息的需求。”
“……這邊的溫泉,大部分都是聖泉吧?考慮過這些禁忌沒有”
張甫微微一笑,反問道:
“皓哥,你信鬼神嗎?”
青皓愣了一愣,回答道:
“你說信吧,我是個唯物主義者;但你說不信吧………你知道的,我們這些野外工作者,多多少少都有點忌諱。這個邊界很難去判斷,不過我總覺得,在這種神聖的地方,還是守點規矩好。"
張甫搖搖頭,語氣堅定地說道:
“如果要守規矩,我們就不應該做通天河工程,這條河一旦搬走,有很多沿途的湖泊都會面臨乾涸----那可是聖湖啊。”
“你覺得這玩意兒神聖,我倒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最神聖的地方就是東北的苞米地。”
“知道爲啥嗎?因爲我從小就是吃那玩意兒長大的。"
“事急從權吧,如果沒有相鄰維入侵的危機,我一點都不介意給他們保留點信仰,但是現在.….…信仰能幹掉另一個維度那些要捂死我們的強盜嗎?”
“所以還是得放下心理包袱---你是隊長,你得想辦法讓其他人也放下包袱。我不想在之後的行程裡,看到有人手腳都快凍掉了,還硬挺着不願意下溫泉。”
“明白。"
青皓深吸一口氣,默默在手裡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最後一筆。
隨後,他收起筆記本,臉上的神情也開始輕鬆起來。
“張啊,我問你啊,像你這樣的人,爲什麼會想到要來這種地方做勘測?是追求挑戰,還是想搏個功名?”
聽到青皓的問題,張甫似乎也一時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燈光下不斷飄落的雪花,開口回答道:
“其實我也說不明白爲什麼,剛剛接觸到的這個項目的時候是一腔熱血,爲了華夏爲了人類嘛。後來慢慢也冷了,但是冷雖然冷,自己也不想退出去。
“怎麼說呢,對我來說,這件事情就像是一種使命---你有那種感覺嗎?就感覺自己活着就是爲了去完成某件事情一樣。”
“你知道我的家境的,我還在上高中的時候,我家裡就已經發了財了,而且那時候我們家比現在還要有錢,按照一般的路線,像我這樣的二代應該去學個工商管理啊、學個金融啊什麼的。”
“甚至更紈絝一點的,乾脆就別上學了,在家裡吃喝玩樂。"
“但我就不這麼想,我跟老爺子大鬧一場,最後還是選了地質專業,看中的就是這專業能出戶外。”
“其實我也就是喜歡戶外而已,對地質一點興趣都沒有,大學保底畢業,之後也沒做相關的工作,學的那點東西都快全忘了……要是沒忘的話,現在應該我來當隊長,哈哈哈。”
*--扯得有點遠了,說實在的,非要說原因的話,我現在能站在這裡,其實主要是因爲一個人。”
“什麼人?"
青皓好奇地看向身旁的張甫,他的腦子裡已經浮現出了某些豪門之間愛恨情仇的故事,不由自主地猜測,也許張甫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必須要通過這件事情去證明自己。
然而,張甫給出的回答卻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小學老師。”
“你小學老師??你愛上你小學老師了??"
"…你片兒看多了吧,擱這跟我聊小馬拉大車呢?我那是男老師!"
“哦……男老師…….”
張甫無語地瞪了青皓一眼,隨後繼續說道:
"我記得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上課,那老師講滄海桑田這個詞,說羅布泊就是滄海桑田的典型代表,以前那裡是海,現在裡面已經一滴水都沒有了。
“那時候我知識面廣啊,我跟他說羅布泊是有水的,但是是鹽鹼湖,他不聽。"
“他不但不聽,還罰我去門口站了三節課,一直到我爸親自來給我領走,他還非說我擡槓、頂撞老師、破壞教學秩序。’
“這件事我一直記着,跟童年陰影似的,前段時間看到通天河項目,我突然就覺得,嘿,機會來了。”
“這下羅布泊不僅有水了,而且以後還會有海,到時候項目成了,我就跑他面前去炫耀炫耀。"
“時隔40年的打臉,是不是想想就帶勁?"
聽張甫說完他的理由,青皓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副看見傻子的表情,猶豫幾秒後,他努力控制了想要吐槽的衝動說道:
“你這理由夠二逼的……”
“可不是嘛,勘測隊的一萬多人、乃至以後參與到這個項目裡的上百萬人,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理由,偶爾出現一個二逼的不也很正常?”
“就算正常吧……”
青皓無奈地回答,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張甫便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一個月之前,我這老師死了。”
“三個傻逼孩子大冬天的去水邊玩,被他遇見,救了兩個,自己上來以後心臟病發,在水邊就倒了。”
“法醫說是勞累過度,40歲不到的人,身體已經垮了。"
“那時候我媽一直勸我,說勘測隊太危險了,一不小心就沒命了,我也覺得挺有道理,再加上老師死了,打臉的對象沒了,乾脆放棄算了。”
“後來我一想,不對勁。”
“我就想啊,你說他當時到底知不知道羅布泊有水?他那麼對我,到底是因爲他真不懂,還是因爲別的原因?”
“我之前一直覺得他是個壞老師---不願意接受學生的意見嘛!但他這一死,我又有點懷疑了。"
“後來我專門去查了他的履歷,發現他教出來的學生,普遍都還不錯,甚至他自己還資助了不少學生……我當時家裡還不怎麼行,上的小學屬於那種民工學校,窮學生不少。”
“然後我就知道了,哦,有些東西啊,不是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
“他大概也知道羅布泊有水,但是那時候我們才二年級,我們沒必要知道,當然也更沒必要擡槓。"
“然後我就想,這大概是冥冥中有些因果聯繫,就在這個時候,用他的死來破掉了我的心結-…--我這可不是唯心主義啊,我這純屬科學,概率論什麼的。”
“進一步往深處想想,我明白過來了。”
“你說他在我這已經證明了他是對的 是好的了,我是不是也得證明一下,我也沒錯?"
“所以,這事兒我還得做,羅布泊這片海,我還得去造出來。"
“說不定他還看着呢?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