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他騎着那輛輪胎直徑二十七英寸、有彎把的單車,在郊外住宅區行駛。湯姆*克雷德是個十四歲、六英尺、一百三十磅的健康少年,頭髮是熟透的玉米色,藍眼睛,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臉上長着幾顆青春痘。
帶着放暑假的放鬆心情,他微笑着踩着單車,在陽光下、在樹蔭間,穿梭在離家不遠的街道上。他看起來像個送報童,沒錯,他的確有份送報的工作,送的是《紐約時報》;他也像個賣賀卡賺外快的少年,沒錯,他也兼賣卡片。他看起來還像會邊工作邊吹口哨的那種人,他的確常常吹口哨,而且吹得相當好。他的父親是室內設計師,年薪三十萬,母親則是高中化學老師。母親利用閒暇時間開設補習班。湯姆還是個高材生,小學一路念下來,成績單上全是A+。同學們都把他當作怪胎。不過對於湯姆來說,他早就習慣了。
現在,湯姆把單車停在克里斯街864號。這是一幢小平房,房子漆成白色,有綠色的百葉窗和綠色的矮樹籬,樹籬收到細心照顧,而且修剪整齊。
湯姆撥開擋在眼睛上的金髮,把單車推到臺階邊,臉上忐忑不安。他把單車的腳架踢下來,停好車子,走上臺階。臺階上,隔着紗窗是一扇厚重的鐵門,門鈴在鐵門中間偏上的地方。上面那塊牌子寫着:約翰*道爾。下面的牌子寫着:拒絕一切推銷產品!
湯姆緊張地按門鈴。
他隱隱約約聽到屋內有動靜。他附身傾聽是否有腳步聲,結果沒聽到聲響。他看看戴在右手的卡西歐手錶,愣是看着指針轉了一圈,屋內依然沒有動靜,他再按門鈴,一面按門鈴,一面看着手錶上的指針,足足按了六十二秒,突然聽到後面有腳步聲緩緩拖啊拖地走過來。
“別按了,臭小鬼!快滾!不然我報警了!”約翰*道爾嚷道。
湯姆停止按門鈴。
“小鬼,”他重複道,“我什麼都不需要,包括你的報紙。”
約翰正要把門關上時,湯姆對着門縫嚷道:“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一年你曾在達菲林監獄管理東區的犯人。”
快關上的門又再度停住,門縫中露出一個老人鬆垮垮而蒼白的臉。
“小鬼,我想你認錯人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約翰說,由於沒裝假牙,他的語音含糊不清。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如果你想叫警察的話,那請便。”湯姆笑道,“不如我們進屋談。”
約翰看着眼前這個男孩好一陣子。鳥兒在樹上啁啾叫着隔壁街道馬力強大的除草機正轟隆隆響着,更遠點的鬧市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落,透露着商業生活的繁忙。
“想都別想,小鬼!”約翰說着。順手把門鎖上,也把傍晚的夕陽鎖在門外。
這個結果讓他很失望,不過他早就想到了,也許只不過是同名同姓罷了。
這天他和往常一樣,打了一下午棒球纔回家。
湯姆的母親認爲,這是她認識的孩子中最健康的一個,而且還是每門都是A+的怪胎。
“還是老樣子?”母親問。
“嗯,至少我不會覺得無聊。”
“是啊。”她說,揉一揉他毛茸茸的金髮。”再等爸爸半個小時回來吃晚飯。“
“還在讀《致命遊戲》?”
”早就看完了。“他把從影像店花一塊錢買來的光碟找給她看。”打算今晚看這個——《剪刀手愛德華》。“、
“不錯,是個好電影。”
湯姆的爸爸常說,對小孩而言,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實驗室,你嘚讓他(她)主動去探索這個世界,跌跌撞撞以後,才能熟悉這個世界。
上午發生的事,他也許會就此算了,湯姆也只是想知道祖父告訴他的是不是真的。現在看來,這很有可能是祖父編造的故事。但湯姆感覺祖父講的故事很逼真。祖父一向很少說話,記憶力也有明顯的衰退,可他對以前的監獄生活仍是記憶猶新。
湯姆甚至還記得,祖父跟他講監獄的生活是那一天。
那是個美好的週末。晚飯後,祖父爲了和自己的孫子找點話題,把不該說的東西給說了出來。
“祖父先生,要看報紙嗎?”湯姆說,很有禮貌地把報紙遞過去。
“不,我已經知道上面是什麼內容了。”祖父說。
“是啊!”湯姆把報紙放到一邊,“你已經看來一整天報紙了。”
“我聽說你每門成績都是A+,”祖父說,“我想我們總會有一些共同話題。”
“哦,是啊。”
“我不希望你一直都是這種反應,”祖父笑道,“雖然我們一年最多也就見上三四面,此時此刻我們比陌生人還陌生人。”
湯姆不禁懷疑起來,這個老頭到底要說什麼?在湯姆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缺點,沒有人想對他指指點點。湯姆終於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我最瞧不起進過監獄的敗類。”湯姆好像又說錯話了。
“當然,你祖母也是這麼認爲的。”祖父說。他把門給關上。
“她或許沒告訴你,我是因爲什麼而進的監獄。”
聽到這,湯姆來了興趣。
“你的祖母,”祖父傷感地說,“她在一九九一年死於心臟病,那時候,你們又在哪呢?”
“在那之前,我坐了整整十年牢。”祖父說,電視上擺了一包香菸,是沒有濾嘴的煙。他拿起來向湯姆揚一揚,“會抽菸嗎?”他問道,咧嘴一笑,笑得很曖昧。
“不會,祖母和爸爸都不希望我抽菸。”
祖父冷冷道:“確實,不出意外的話,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菸草有緣。”
祖父抽着煙,鄭重其事地說(不過因爲沒有戴假牙,稍稍減損了他嚴肅的語氣):“小鬼,接下來的故事,我只說一次,真人真事。達菲林監獄知道嗎?你當然不知道,零一年它就被拆了。達菲林監獄分爲東區和西區,東區全是黃色人種。而在西區的犯人,每天幾乎無事可做,東區有很多犯人都是中國人,他們大多經常會被派出去當做廉價勞動力。怎麼?你不相信!”
“這怎麼可能!”湯姆嘆一口氣,“如果這是真的,怎麼沒人把這事情爆出來。”
祖父微笑着,沒有說話。
“我就知道你不相信。”祖父不屑地說。
“一定是你胡編亂造的,”湯姆說,“除非中國犯人都死光了。”
“也許吧。”祖父看着他,一隻手上下摩挲着臉頰,輕輕發出像磨砂紙般的聲音。
“沒錯,一定是這樣。”
“我敢打賭事情沒那麼簡單,”祖父突然說道,
“你說呢?”
湯姆那天認爲祖父在胡說八道,不過祖父下的賭注可不小————高中三年的學費。他迫不得已跟祖父反着來,即使自己輸掉,也沒有什麼損失。
第二次找約翰的那天,風一直吹,吹的又幹又熱的。西邊的街道發生搶劫案,他記得那個叫傑克的劫匪被判了三十年,也記得路過麻雀正在理髮的理髮店,湯姆很多事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人嗎?”湯姆不斷敲門。
“又是你小鬼!”約翰說,“怎麼,我們認識嗎?”
“方便聊聊嗎?”
“當然,我已經報警了。”
“唔!打擾了。”湯姆說。
說完,瞪着單車消失在人羣中。
約翰狠狠地吸着沒有濾嘴的香菸,菸頭微微抖動着。他從鼻孔中噴出煙來,同時開始可了起來,是老年人那種空洞的乾咳。緊接着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真不敢相信,是一個小鬼相信了。”他說,慢慢走下臺階,看着湯姆離開的方向,“小鬼,你明白。”
湯姆把單車停到祖父家門口。祖父沒注意到孫子的到來,嘈雜的除草機掩蓋了湯姆的呼喊聲。
院子裡的雜草終於被清理乾淨。孫子一臉不耐煩地望着祖父。
“你見過約翰·道爾嗎?”
祖父裝作沒聽到的樣子。
“那個約翰·道爾,”湯姆急切地問道,“跟你說的不一樣。”
“你找過他了?”祖父說,“他怎麼說?”
“他總是用報警的藉口嚇唬我。”
祖父說:“那他一定是心虛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湯姆咧嘴一笑,表情有點困惑,不過有立刻發出勝利的光芒。“這次嘚你去會會約翰·道爾。”
“他長什麼樣?”
“又瘦又高,皮膚粗糙。”湯姆簡短地說。
祖父按照湯姆提供的地址,看到門牌有約翰·道爾的名字停了下來。房門鎖住,窗簾被拉下,營造沒有人的假象。這令他更加懷疑,房屋裡的主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多年前的典獄長。
約翰趴在門眼裡看的一清二楚,心想這老頭子倒是打扮挺時髦,白髮向後梳的一絲不掛,潔淨筆挺的三件式西裝上,打着整整齊齊的灰色領帶,最手拿了一柄黑傘(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雨),拿傘的樣子倒是挺有感覺的。
“主的審判。”祖父趴在門縫對暗號。
約翰把門打開,一臉疑惑地望着站在他面前比他還要大十六歲的老人。
“你是?”約翰說,很糾結要不要和他握手。
“您不記得我,沒關係,我那時候每天都能看見您。”祖父說着,隨即在一把椅子上做了下來,很小心地拉平褲子,並把傘夾在腋下,身體往後靠,他就像是一直荒郊野嶺的禿鷲突然飛到約翰的家。他說話帶點地方話,不過約翰可聽不出來。
“照你這麼說,我聽懂了。”約翰說,在祖父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一定是你走漏了風聲。”
“放心,沒人會記得歷史上有這種事發生過。”祖父感覺氣氛十分緊張,“最近幾天是不是總有個小鬼來你這,我的老朋友約翰,不要那麼緊張,那個小鬼是我的孫子,他是個每門都是A+的優等生。”
約翰掏出一盒萬寶路香菸來,又掏出Zippo打火機,嚓——火花形成一束火焰,點燃了香菸。
“你覺得一個初中生小鬼,會相信歷史上有這種事!”祖父說,他透過煙霧,滿面愁容地看着約翰。
“不知道,也許明天他就會再來找你,他說,你總是用報警的藉口來嚇唬他。”
“是啊!”他雙手交疊,香菸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挺直了身子,擡着下巴。他看上去確實像個文化人,祖父心想,令他想起自己曾經一段美好的時光。
“我提個建議如何?”祖父說,“每天你就好好地跟他聊聊,反着沒有證據,事情不會被爆出來的。”
“我懂。”約翰想了一下,然後答應,他很快看了一下掛在牆壁上的時鐘。
他站起來,祖父也站起來,他們小心翼翼地握着手,生怕引發祖父的關節痛。
約翰微微一笑,“再見,老夥計。”
“怎麼樣?”湯姆問,“那個約翰怎麼說?”
祖父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這一刻對湯姆而言彷彿十年那麼長。然後祖父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說:“明天約翰會等着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湯姆臉色變得難看而陰霾,口氣相當粗魯。
“他是不是已經通知警察了,明天會一個小鬼來騷擾他。”湯姆說,“還沒等我按門鈴,他就和便衣警察趴在窗戶指着我。”
“你自以爲很聰明,是嗎?”祖父對他喊着,“我和他談的很愉快,沒有便衣警察,你懂嗎?”他突然低壓聲道,“你剛纔很不禮貌,但我不會告訴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