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祖師爺保佑還是上蒼憐憫,懷裡的人胸腔重重一顫,吐出了一小口水來。
少爺猛得一震,隨即反應過來拍着陶陽的背,兄弟幾個也趕緊湊近來搭手扶着,陶陽吐了水,皺着眉費力掀開了一條眼縫兒,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這人的臉,又重重地蓋了回去…
“阿陶!”少爺急忙摟住他再次昏過去的身子,急切喊着,生怕是幻覺。
“少爺!少爺!”身後一小廝急急跑過來,氣喘吁吁道:“少爺!大夫在來的路上,先生知道了,說先把陶爺帶回船上去!”
燒餅堂主當即上前兩步就幫着把陶陽給扶了起來,正打算揹着回去;大林剛打湖裡出來,又潛了半天兒的水,情緒一直起起伏伏的…都想讓他歇會兒。
少爺繃着一根弦兒,半點也不放鬆;陶陽在他懷裡,絕不假手於人,當即打橫給抱了起來,轉身上了岸走向已經停靠在不遠處的岸邊的郭府遊船。
船屋裡頭早就亂成了一團,先生和夫人從疾步從裡邊兒走了出來,正好趕上少爺抱着人走進來,步履匆匆神情慌亂。
“快快快!燒熱水,備衣裳去!”夫人紅着眼眶,心疼得不行,轉身對丫頭們吩咐着;腳下不停,立即快步走了裡屋。
幸好造船時做得大了,留了暖閣間兒,否則這會哪來的位置。
少爺把陶陽輕輕放在了牀上,自己的呼吸仍舊混亂粗重,握着陶陽的手,抑制着哭腔卻抑制不住眼淚不要命地滑落,只顧着一聲聲喊着:“阿陶,別睡,醒過來看看我…阿陶…”
着了魔似得,神色慌亂一遍又一遍地搓着陶陽的手,試圖讓他溫暖起來。
夫人一下就哭成了淚人,轉過身去抹眼睛;都是打小抱到大的娃娃,哪裡會不心疼呢。
大夫疾步進了屋,跪坐到牀邊兒就開始診病了;陶陽的手被少爺握着,所幸大夫也不打算診脈,翻了翻眼皮子,試試頸部脈搏就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打開藥箱拿出了銀針就開始行鍼救治。
小珍不知何時也上了船,大夥兒都沒功夫去注意她;只見她的眼眶也紅紅的,不知爲何。畢竟她不認識陶陽,也不可能會像其他人一樣心疼他。
小珍上前兩步,在少爺身邊兒停下,俯身柔聲道:“大林哥,你也先換身衣裳吧,這有大夫在,不會有事兒的。”
夫人擡手將她拉到身邊兒,皺眉搖了搖頭。
小珍紅着眼一怔,看向少爺;他也是一動不動,彷彿剛纔就沒聽見她說的話。
於情於理都沒錯,這兒是有大夫,他確實該去換衣裳。
但少爺,從來就不是個順理兒的人。
陶陽就是他的情他的理。
大夫的一通鍼灸後終於是停下了動作,陶陽還是沒醒,反而有些難受地皺着眉頭,氣息微弱。
“阿陶!”他眉頭一皺,少爺的心口就是一揪,難受的不行;攥住大夫袖口,急忙問:“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您快看看他!”
大夫一愣,忙解釋道:“沒事了,沒事了。只是撞的厲害頭疼了,好好養着。”
“疼?”少爺像中了魔似得,拉着大夫不讓他走,神色沒有半點關二放鬆反而更加緊張:“您快幫幫他,怎麼才能不疼?怎麼才能不疼!”
大夫被他這副樣子給嚇得說不出話來,身子也被搖晃得暈乎乎的;燒餅和堂主趕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
“大林!你別慌!”燒餅覺着自個兒都快攔不住他了,口不擇言地忙慌安慰着:“沒事兒了,真沒事兒!大林…”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在了少爺的臉頰邊兒,滿屋霎時安靜了下來。
少爺似乎被打醒了,又似乎無動於衷;眼眸空洞無神,緩緩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父親。——這個受人敬仰、道山學海,自小視爲楷模的父親。
他似乎氣極了,眼睛裡滿是恨鐵不成鋼,道:“出去!”
少爺挑脣一笑,冷漠安靜。
燒餅扶着他,哄着:“大林,你聽話啊,咱們先換身衣服唄,啊~走…”
這剛要扶着他出去,少爺卻一使勁兒甩開了堂主和燒餅的手。
他上前一步,站在父親面前,神色冷淡卻滿臉淚痕;擡手指着牀榻上的陶陽,道:“水無魚至清。”
先生與他對視,一旁無人敢阻攔。
少爺伸出食指,用力地戳了戳自個兒的胸口,看着父親,一字一句道:“魚離水則死。”
先生感覺眼中一酸,甩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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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彷彿只剩兩人。
少爺握着阿陶的手,撥開他額頭溼漉的發,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不怕,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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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小廝端着熱水和衣服進來,少爺親自擰了帕子給他擦拭,換了新衣裳,從頭到尾不讓旁人碰他一下;動作輕柔得像是怕碰傷了他。
少爺如今的狀態完完全全是緊繃着,沒人敢來打擾着,就怕把他繃着的那根弦兒給廢了。
陶陽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後半夜了,腦袋疼得厲害;屋裡的燭火也燃了大半,有些暗了,火舌兒正搖曳着,打在少爺臉上的陰影一晃一晃得。
少爺一直看着他,移不開眼神兒,總覺着錯開了一點兒,這人就飄走了。
陶陽睜開眼那一瞬,少年眼中灰暗的絕望亮起了光。
他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怔愣在那動彈不得,眼淚拉也拉不住地往下掉,酸氣兒把他的喉嚨啞得發不出聲兒來。
陶陽伸出手,有些無力,在少爺眼下輕輕掃了兩圈兒,聲音有些弱:“別哭。”
少爺把他扶起來,靠在自己胸口處;把臉埋進他頸窩裡,氣息裡滿是顫抖,抑制不住的泣不成聲。
他的阿陶要是留在湖底了怎麼辦,下輩子還能遇見嗎,還會對他笑嗎,還愛吃醉魚嗎,還會…記得他嗎。
他就窩在陶陽的頸窩裡顫抖着。不敢去想如果,若是,萬中之一…原本佯裝輕鬆,自以爲是,告訴自己早就放了心。
情之一字,藏無可藏。
你就是我的心,心死人滅。
我命,不由天地,由你。
“阿陶…”
“我在。”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你叫我阿陶了。
“阿陶…”
“我在。”
陶陽每應答一聲,身前擁着的手臂就更緊了些;他需要用這種方式來確定懷裡的人還活着,溫暖着。
少爺說不出一句整話來,只是一遍遍地喊他,眼淚滑進陶陽的頸窩裡,灼得他心口滾燙直疼。
什麼理智啊,道理啊,都是騙人的。
“我一直在。”陶陽微弱的聲音在夜裡顯得格外柔和。
少爺緊緊鎖着懷抱,一動不動,總感覺眼底的水珠子就是流不幹了;顫着聲,委屈又無助得像個孩子,帶着懇求的語氣:“不要走,求你了。”
自從有了你,他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少爺;不再是盛京城裡肆意飛揚的少年。
我什麼都聽你的,爲什麼還要走…
陶陽向後一靠,側過頭去,脣角正好頓在了少爺耳邊兒;鼻尖兒還是他慣有的書墨香,幽幽沉沉。
“辮兒哥大婚前,我回京送禮,在書院竹園;你來拿三絃兒,坐到了天黑。”
“我爹過壽,他們說你病了,我偷偷兒跑去了書院看你。”
“新年夜,我就在竹園屋裡,看你在院外放煙火。”
陶陽語氣平緩,氣息也微弱着;但這些看似平常的字眼,輕飄飄地滑進少爺的耳朵兒,又似雷電重重地砸在了他心口上。
少爺鬆開了擁抱,只覺着呼吸困難,嗓子眼裡顫抖個不停,哭得喘不過氣兒來,握着陶陽的手泣不成聲。
“你在…你在…”
原來你一直在。
這是陶陽第一次,主動張開手臂擁抱他,像在嘉陵關時的少爺一樣,真誠而溫暖。
“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不見我…”
因爲在竹園裡聞到桃花酒的味道,所以坐了一天,但也沒見到你。
因爲昏迷的時候看見你哭,所以努力睜開眼睛,卻又以爲是自己做夢。
因爲想你,想嘉陵關的雪夜,所以在竹園放煙火,想對你說沒說出口的話。
可是你怎麼能,不見我…
少爺哭得像個三歲孩童,只覺得心尖兒上被撕裂開來,稀碎得一點一點地往下掉。
原來,老舅說你沒有對不起我,是這個意思。
原來,老舅說你一片苦心,是這個意思。
原來,老舅說只要心裡念着你就在,是這個意思。
原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