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次眺望第一映入眼簾的永遠是那棵春天一到,別的樹處於發新芽的時候,它卻早已是每根枝杈上都綴滿紫色花蕊的苦楝樹。
夏天一到,它又綴滿碩果累累的青果子,秋風一秋,青果子好像在那一瞬間,像變魔術似的,都換成了黃衣服。
北風一吹,個個自覺地掉進土裡當肥料。
小的時候,苦楝樹是李大花和李青花的樂園,她們經常摘下一朵朵紫色的花蕊,學着從電視看到的新娘樣,一部分捧在手上,一部分插在頭上,邁着步子慢慢地走着。
這種時過境遷的情景就跟着已逝的歲月若隱若現,呈現時跟一陣微風輕輕拂過一樣,不期而來,又悄然而去。沒留一絲的痕跡,沒有固定的形狀,沒有東南西北的方向,沒有五味雜陳的味道,沒有長久地貪戀。
此時正是冬季,苦楝樹的葉子掉得光禿禿的,只剩下根根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的長短不一的樹枝。沒有葉子的樹枝在寒風中左搖右晃的。
李山洞站在門口,徐徐寒風吹得他嘴脣發紫,但他沒有一絲想把身子挪回去的意思。寒冬的夕陽太溫柔,太陽雖還高掛在西山的上方,但它身上發出的熱氣對於這如刀如劍似的寒風只能稱得上是華麗的嫁衣。
一個身影,近了近了,站在門口翹首企盼的李山洞有點激動,隨着映入眼簾的身影清晰無誤跳入眼簾,還有那熟悉規律一樣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李山洞激動的心情變得平靜了許多,他不再站在門口眺望,而是折回身,坐在堂屋那把佈滿密密麻麻釘子的椅子,裝出一副神情悠然的表情。
“爸。”大花每次從外面進來,人還在外面,聲音早就比腳步率先飄進了家裡,飄進了李山洞的耳朵裡。門永遠就在下午的時光敞開着,無論颳風下雨都一樣。
“哎。”
父女倆無論隔多少天,見面的形式總是一樣的,李大花輕車熟路,把家裡那把摺疊的桌子搬到庭院裡,用抹布來回地擦了擦,擺上她從集市買回來的花生米,一瓶米酒,今天大花還多買三個擼成金黃的鴨頭。
李山洞好像掐準時間一樣,沒有李大花的吩咐和招呼,就已經搬來椅子,坐下來,獨斟獨飲。
李大花對於父親這樣突然出門的行爲感到不解,她很想說出心中不解的想法,忙於幫李山洞擺設“小酒席”讓她忘了這個納悶。
酒過三巡,李山洞皮膚鬆垮的脖子微紅了起來,起了一個個比米粒還大的疙瘩,他把一個星期前藏在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最後說了一句:“不知希望願不願意?”
“爸,這是好事,他怎麼不願意呢?”李大花停下手中的活計,用手縷了縷因幹活而被風吹亂的留海。
父子倆已經有五年的光景沒有真正這麼近距離地面對面地站着,就連彼此從鼻子呼出的氣,他們也能從中感受得到。
雖然多年未見,但一點兒也不顯得生疏,更沒有過多的久未見面喧囂不已的場面。
天空中的月亮在李山洞夜晚在田地幹農活完收拾工具回家時從天空消失。天空上的繁星也只剩下幾顆不太明顯的痕跡,大地還處於漆黑一片。
村子還沉浸在夜晚的寂靜中,也有幾戶勤勞的家庭主婦,早早起來,在廚房裡爲上學的孩子準備着早飯,村東頭的李老六新買了一頭小牛犢,跟以前被村裡的人們譽爲“英雄”的公牛,隨着年老吃不了草,被李老六賣給了牛販子,用賣來的一部分錢買來新的小牛犢。
李老六不顧寒冷,牽着小牛犢來到村裡一塊空地上,從他時不時的吆喝聲中,知道了這是他在訓練小牛犢學犁地;還從那一聲聲兇狠有點失去耐心的吆喝聲中,知道了小牛犢學犁地很是不情願。
李山洞從屋裡推出自行車,左腳踩在車子腳踏板上,右腿擡起跨過車墊子,不用眼睛看,憑着以前的習慣,穩穩地踩在自行車右邊的腳踏板上,屁股也在那一刻坐上車墊子。
李希望則緊跟滾動前進的自行車小跑兩步,一個跳躍式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
李希望坐在李山洞騎的自行車後座上,兩腳懸掛着。車輪子碾過路上的小石子,車輪一過,濺起來,落在車輪一根根鐵棍上,發出晃的一聲。倒是爲這對沉默不已的父親增添了些許的動靜。
冬天的風總是異常的凜然和愛呼嘯,風從李希望的耳朵邊不停地呼嘯着,愛動是年輕人的天性,他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吹起口哨。
李山洞載着李希望來到鎮裡唯一一家名叫美麗照相館。一路上,李山洞踩着車子,車子向前滾動的同時,還不停地發出吱吱地聲響,那是車年代久遠的象徵。
李山洞或許是幾年沒有同親生的兒子這麼近距離地相處了,他的話多了起來。他說的是他年輕時在部隊當兵的情況,說的時候與過去在小酒館裡說的內容大相徑庭。
說完了當兵的,又說起廠裡的事,不知是說累的原因,還是騎自行車累了,還是事情過得太久,他記不起的原因。有時說,只把話說到一半就打住,李希望凝耳靜聽下文的時候,久久都沒有下文。
李希望沒有李山洞那種傾聽的興趣,見李山洞說的故事都是沒頭沒尾,或是有頭沒尾,再就是沒頭有尾的,這樣的故事讓他聽起來,朦朧又迷糊。
李山洞說了一路上的話,李希望也聽了一路上的話,但李希望沒有表現出來在聽的意思,李山洞說的時候,心裡多少難免有些灰心,但喜悅終究還是戰勝了灰心。
李山洞說的也不是什麼正經事,全是說一些雜碎的事,說過就忘,結果,一路上,李山洞覺得自己沒說什麼就到了,李希望也有一種對路程縮短的懷疑念頭。但他就是沉默。
冬天的早晨,依舊是寒風刺骨,但早起開門做生意的大有人在,自從各地外來人員的增多,一直庸懶的城市也隨着外來人口的增多而變得勤快起來。
各種小店的門在冷氣的侵襲之下,依然早早的敞開着。特別是那一間間早餐店,裡面不僅飄出食物的芳香氣味,還飄出了鍋碗瓢盆的咣噹聲,還有無聲地三兩個人影在店裡穿梭着。
美麗照相館,一點兒也不美麗,無論是照相館的屋子,還是照出來的相,都沒有半點兒的美,甚至用醜來形容最貼切。
來到照相館,東方的太陽纔剛剛吐露出它柔和的光芒,整個小鎮還籠罩在朦朧的震霧中。照相館還沒有開門,但門口早已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羣。
李山洞用腳在地上當剎車,腳在坑坑窪窪的水泥地面上滑行了一段很長的路,自行車才得以停了下來。坐在後座的李希望早就在李希望左腳放在地上的那一刻,車子還慣性前滑的時候,從後座上跳下來。
他猛一跳,平穩滑行的自車行歪了一下,李山洞趁着車子歪的時候跳下了車。
李山洞那輛雙杆掉漆的風凰牌自行車在衆多車子當中,顯得過於老舊,舊得只剩下時代的印證,舊得與日漸風靡的26寸沒杆上海牌自行車成了對立,舊得跟李山洞的臉上的皺紋一樣醒目。
李山洞把自行車往大樹旁一靠,自行車的雙杆斜靠在一棵如碗口粗的樹幹,樹皮被小孩用刀刻得面目全非的臺灣相思樹。
在黑壓壓的男人堆裡只有兩位女人,一個老,一個小。老的叫桃紅葉,小的叫李紅波。
李紅波13歲,但個子比李希望還要高,卷卷的頭髮綁成了一個麻花辮,這個一圈圈的麻花辮是李紅波身上唯一的亮點,同時不知羨煞多少位愛美的女孩,特別是羨煞同村的小翠。
李希望做夢都沒有想到,李紅波十五年後,竟成了他的妻子。如果李希望有先知功能,就不會在照像這一天與李紅波發生衝突。
從小就被同學嘲弄的李希望,除了跟同學打架練就一副硬朗的身子骨外,還練就了一身的流氓氣,這種流氓氣不是真的勇敢,而是一種假大頭,狐假虎威,是一種極度自卑而表現出來的囂張,這種囂張也是爲了掩飾內心的懦弱而僞裝起來的。
在衆多男人堆中,當然是女人最能引起李希望的注意。李希望忍不住多偷瞟了一人高馬大的桃紅葉,小時候打針的情景歷歷在目。現在回想起來,心裡還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