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用以支配人類世界的若干種力量——
愛慾、期待、神秘、資本、禮儀以及權威,盡數在人類以外的力量面前遭到前無古人的挑戰,並盡數化爲烏有。
只見生存與死亡懸於人類的頭頂,向生命提問一個個終極的問題。
“可爲何生命總是追求延續?死不就是終極的解脫?”
崩落的雪後,古老地球怪獸的殘骸露出地表。
螺旋正在深入。
風聲蕭蕭,白茫茫的大地,人類世界的車流宛如黑色的流水,從四面八方循着被預定的路線向被預定的目的地前行。
幾多混在人流中的異類有感應似的、不時擡頭,不遜地朝着暗沉沉的天上望。
是報應號正翱翔在雲間。
使用報應號的光束武器毀滅地表富江別局(用以防止可能的富江細胞泄露)後,一行人也回到艦上。
最終,經過簡單的商議,富江被單獨安置(關押)在報應號的角落裡,同時由小型ELS進行全天候監視,防止富江與任何尋常人發生任何可能的接觸。並且由於監控視頻可能產生視覺上的信息傳遞,富江在ELS的通訊中被打上了全身馬賽克。
屏幕內,這行動中的馬賽克的面色並不好看,在屋內大摔物件,雙頰氣鼓鼓的。
說來也怪誕,即使是馬賽克,模糊的色塊與線條的組合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彷彿二十世紀流行的主張印象的藝術,緊緊攫住人類的知覺,不肯放手。
“看我吧,愛我吧,擁抱我吧,來!爲何你們總要違抗自己的天性?——彷彿這份魔力正在如此敘說,彷彿已經緊緊抓住我的臉龐,要將我拖入到她的漩渦之中。”
提耶利亞擡手一鍵關掉監控視頻,心有餘悸,想了想,把ELS信息傳輸中的自動馬賽克處理加重,直把富江改成一個移動的白色大塊後,又轉頭問:
“富江本人在與TPC接觸前知曉她的異常嗎?”
莉子、夕霞等人點頭,然後莉子謹慎地補充解釋道:
“與其說是知曉,不如說是直覺。她是個直覺型的美人,很早就本能般地在運用自己魔性的魅力支配人,不畏生死。可若說知曉自身能力的詳情,則要等到與TPC接觸後了。”
“而這異常幾乎無法去除。人類猜測的諸多方法中,最爲可能的一種是將其流放於無垠的太空中。富江細胞雖說具備超常的生存、分裂與繁殖能力,但也很難想象可以在一無所有的太空中能夠回到地球。”夕霞則提到另一點。“只是隨着怪獸時代的到來,富江的存在對人類的破壞反倒次於她可能的幫助了。”
剎那靠在一邊的牆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走在一邊的圓桌子旁,在筆記本上向人類世界發送一串消息。他也收到了泉新一和原本哥斯拉對策組的問候消息,一一給予了答覆。
據說原本人類也嘗試過使用無暇的愛或純真的心靈,像童話傳說中的故事一樣羈絆這位反常少女,但全數宣告了失敗。她毫不留情地粉碎一切愛與純真,自由自在地追逐自己想要得到的萬物,不倦、不休。
不論如何,報應仍在繼續它的行程。
剩下數個目標都被剎那駁回,理由是太過瑣碎、無關緊要。TPC也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安排。
剎那仔細檢視TPC所提供的日本全異常全息地圖,目光逐漸移到離報應號(自身)不遠處的一個小鎮。
S00-黑渦鎮。
隔着一層窗戶,他可以看到八方雲起,大風飛揚,暗沉沉一片,壓在皚皚白雪上,在黑渦鎮的上空形成人類史上從未僅有的恆常的大暴風,彷彿通往地獄的大門,六月不散。
“黑渦鎮是S00(反常漩渦星系)現象的始發點。”剎那回憶道,“在你們檔案中的陳述中,黑渦鎮既充當了第一個反常漩渦星系發現者的角色,也在漩渦星系發現前便出現了異常現象……「蝸牛人」,是嗎?”
所謂的蝸牛人,即是指背部扭曲成漩渦狀,呈現出蝸牛外形的病人。病狀加深後,病人的四肢功能會嚴重退化,緊接着是大腦功能中言語與思考能力的喪失。再之後的變化暫時無人知曉,但大約不會很美妙。
網絡上曾出現過來自黑渦鎮的四肢退化的蝸牛人照片,也驚起過世界目光幾個片刻,但很快因爲其他熱點的出現以及政府在其他輿論的操作中消失在茫茫的信息大洋裡。
直至反常漩渦星系的出現,地球發生異變,人類世界迎向終點,黑渦鎮整個陷入異常之中。
“迄今爲止,黑渦鎮始終被異常天象遮掩。劇烈的雲霧,與涌動的大氣阻礙了人類全部視線的窺視。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或許……”
莉子猶豫了會兒,才緩緩托出人類世界對此最爲大膽的猜測:
“或許在漩渦現象發生後,黑渦鎮已經成爲一個異界,甚至身處其他的次元。”
異界,即是指與地球所在的宇宙並不相容或相同的時空領域。
膽敢侵入黑渦鎮的萬物全數消失在黑渦鎮之後,沒有任何消息反饋,從某種意義上或許比毀滅東京的哥斯拉更爲危險。
“人類世界暫時放棄了對黑渦鎮的探測,是嗎?”
“是的。”
莉子答道,她看到那個與人類相似的少年人走至廣闊的前窗前,一覽黑渦鎮上無垠的風雲變化。
少年人站在風雲之際,思索再三,說:
“我要去看看。”
好理解這世界最深的真實。
莉子沒有勸慰,只是默默地、委婉地提出他們不敢隨行進入黑渦鎮。
剎那乜了他們一眼,說:
“你們可以留在報應號中待機。我和提耶利亞……會嘗試將一部分信息傳回。”說到提耶利亞時,剎那看向提耶利亞,提耶利亞也點了點頭。
反正在這種小事上,提耶利亞自知,他是說服不了這個倔強偏執的傢伙的。
人類的通訊技術止步於電磁波的運用。而剎那所掌握的通訊能力則利用時空與意識的扭曲,直達引力波與腦量子波的層面。
報應號緩緩靠近黑渦鎮的邊緣。
ELS Qan自新造的機庫中彈出,立於報應號的端頂。
而這鋼鐵巨人的兩位乘客則在更衣室內換上長靴,披上淺色風衣,戴上一頂獵鹿帽,順便利用ELS製造了便攜摺疊式機車,放入ELS Qan的小型倉庫裡。
“明明沒有任何意義,卻保留了過去的無用的習慣。你曾經所反駁的禮儀不正如此嗎?”
提耶利亞調侃,剎那卻認真地回答道:
“只有成爲阻礙時纔會被拋棄,若不曾是種必須克服的阻礙,則會繼續留存。我想大約是如此的。”
說着,少年人看到門框上搭着一雙白嫩的小手,是有人在門外慾進未至進。
“是星野夢美嗎?有事就說吧。”
人類世界所創造的諸多機器人之一,作爲其中佼佼者,甚至跨入了心靈生命的領域。
那是剎那所沒想過的事情。
嬌小的機器人少女與她懷中一朵花束,其中有一朵淡黃色的格外眼熟、以致一時惘然。
就在兩人的面前,如同孩子般純真地微笑着:
“作爲這次相遇的紀念,請您收下吧!”
剎那愣了一下。
“很抱歉,我本來想向商場的鮮花櫃檯那兒訂購的……結果發現商場沒人接電話,又從網絡中得知快遞服務已經終止了,我就試着自己製作了下,糟蹋了好一些野花,希望您能收下。”
在報應號於地面的短暫停留中,這孩子曾數次下降到地面行動,原來是爲了在雪中與廢棄的小鎮城市裡找花啊。
“爲何要給我送花呢?”
“因爲您是大英雄啊!”將步行魚消滅,又把富江與她一起帶離的——
不帶有任何諷刺與嘲笑,剎那看得出,那是一顆單純的心靈。
“英雄嗎?”
一個曾在不同情境下聽過許多次的奇妙的詞語。
剎那脫帽向前,單膝下沉,低下身子,好與夢美齊平視線。
機器人少女的臉上有驚訝。
“……你也是英雄。”
他大方地接過花束,然後戴上獵鹿帽起身,與提耶利亞一同走出門外,留下迷惑不安、搓着小手的少女。
“他在說什麼啊?”
但心情卻意外地愉快,邁着輕鬆的腳步,少女也離開了。
另一邊,孑然的兩人達到報應號的上側,ELS Qan的腳下。
黑渦的大風暴正在兩人的面前,猶如龍捲風般在黑渦鎮上空長久地徘徊。若從太空往下看,就彷彿一隻純黑的大眼睛,注視着虛無的空間中蜷縮爲螺旋的星星們。
天上的螺旋星系,與地上的螺旋風暴。
兩人對視一眼。
“那麼上吧。”
——建立在ELS互感的腦量子波通訊系統,檢查完畢;
額外攜帶的野外裝備,均已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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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名:Tieria·Erde請求進行意識與肉體的分離程序。
予以通過。
肉體置入儲存格,意識潛入處理系統……
1;
2;
同步完成。
廣範圍跨介質光學投影計算啓動。
量子躍遷系統進行預熱。
——
坐在駕駛座上的剎那很快見到提耶利亞在駕駛平臺上投出的影像。
“隨時準備躍遷離開。”
“明白。”
ELS Qan的躍遷強度足以打破意識不相容,完成時空間旅行的奇蹟,可以作爲保險。
“那麼從地面,還是從空中?”
提耶利亞又問。
剎那端着下巴,陷入沉思。
按TPC檔案看,自地面進入黑渦鎮沒有任何風險(至少在進入前後沒有瞬間毀滅),但嘗試空中進入的無人飛行器均在碰觸異常天象的瞬間多處被破壞,並失墜黑渦鎮中。
“空中。”
現在的剎那對自己的高達有足夠的信心。
“”
雙眼閃過光芒。
於是在人們驚異的注視中,來自異界的天使張開追求未來的翅膀,自報應號之頂自由墜入這無垠的黑渦中。
激烈的狂風自四周向後掠過,發出炸裂爆破般的轟鳴,如同層層盛開的花朵。
在接觸的一瞬間炸開的氣流,彷彿無數岔開的小徑,沒有任何探測的餘地。
一切均淹沒在黑暗裡。
宛如尋常人溺入深海一般,雙目不能視,雙耳不能聞。
侵入的惡意與纏繞的幻想。
但在這鋼鐵巨人的內側,剎那意識到,他至少還有一個同伴和一個鋼鐵的戰友。
“突然想到,我這一生中,似乎總有許多事情想得太遲、意識得太晚……從而犯下過許多錯誤。”
正在輔助調整ELS Qan、校正觀測數據的提耶利亞詫異地看了剎那一眼。
“但也總有許多事情能從不猶豫,就在心中。”
那少年人自在地說。
光在身後的翅尖聚集,紛紛揚揚的青藍色粒子彼此相連着流入黑暗,宛若夏日璀璨的銀河。
人子啊,切勿畏懼。
太陽正在我們的手裡。
蜿蜒的光輝猶如奔騰不息的河水擊穿彎曲的時空界面筆直地衝入黑暗的深處,形成燦爛絢麗的通路。
沿着光束擊穿的小徑,ELS Qan高速飛行。
“從個體的方向感上來看,我們並非是筆直地前進的,相反像是繞了許多路,甚至……是在原路返回。”
提耶利亞提到。
但話音未落,燦爛的陽光便照入駕駛艙內。
山水之間,螺旋的小鎮,風和景明,春光融融。
儼然還是夏時。
“時間的感知上有些紊亂。我正在嘗試恢復通訊,有希望,但也很難。”
“那我先出去看看。”
進入中樞的提耶利亞意識體的處理能力絕不遜色於剎那不完整的量子思考,無需他的協助。
“OK,但不要離開ELS Qan的探測範圍。”
“我自有量度。”
ELS Qan很快下降到鎮外的一處山腳下。剎那打開艙門,幾步跳到底下鬆軟潮溼的草地上。
幾隻背甲以兩條背溝縱向分爲三片的蟲子緩慢地爬過剎那的靴尖。
“三葉蟲。”
剎那很快判斷出這東西的名字。
在二疊紀就徹底滅絕的物種,在螺旋教典的敘說中是因爲沒能發展出螺旋的紋理。
一邊是往下走的村落,一邊是往上走的茂密叢林。
正思量間,剎那聽見不遠處傳來草葉的響動聲。
他便往那邊去,兩手分開密集灌木後,他看到兩個成年男性正在生吃一隻巨大的「蝸牛」。
剎那突然想起檔案中所記載的被名爲蝸牛人的異常現象。從殘餘的隨身物品與特徵來看,那極可能就是蝸牛人發展的最後階段。
那兩個成年人一邊生啖其肉,一邊擡起他們黏糊糊的雙臉,雙眼發紅地盯着這突然到來的少年人。
剎那的面色冰冷。
在過去的某個時候前,那隻蝸牛也曾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