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
沒有權力的人就是平民。
貴族?
擁有權力的人就是貴族。
皇族?
擁有最高權力的人就是皇族。
權貴兩字,權在貴先。
禮儀、風範、氣度、教養,沒有一個不是既有權力者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力而編造出來的僞物,好比君權由神授,好比宗教的天啓,都是欺瞞無知者並讓自己的高高在上合理化的手段。
這個借到權力的人此時此刻無比清晰地認知到這一點。
伏拜權力吧!
他想道。
盡情在力量的面前卑躬屈膝吧!那並非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沒有力量的人們!
因爲從歷史的最初到文明的結束,這正是你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出路、真理與依靠——
“我只是個小人物而已。”那代表人笑着對着他們說,“也請國王、王后、公主還有拉撒,不要爲難我。”
他又轉向瑪麗娜公主,臉板起來說:
“公主殿下,還請不要任性、不要撒嬌,千萬要聽大人的話啊!”
即使只是狐假虎威、但身後的老虎確實可怖。
槍口之下,便是生與死。
面對生、死,世俗的領袖也好、宗教的領袖也罷,還不都得乖乖屈服?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嗎?
平時的國王、王后、公主還有拉撒,也要對着平時看不起的他彎腰低頭、阿諛奉承、點頭稱是。雖然現在的他不過是臨危受命、生死由更高的利益集團支配——並不自由,但他確實陶醉於這份權力之中。
還有什麼能比下位者爬到上位者之上後、反過來指使上位者更快樂呢?
“瑪麗娜,準備加冕吧。”
“公主!”
父母以及拉撒都在勸服這個不成熟的女孩。
父親以威嚴,母親以慈愛,拉撒以情理。
瑪麗娜在原地承受着那些冰冷的目光還有一個個黑色的槍口,沉默不語。她第一次那麼清晰地感受到世界巨大的壓迫向她而來。
一時間突發的翻轉、變換讓她始料不及,產生了一種巨大的荒謬和虛幻感。
“爲什麼選中了我?”
她問。
——因爲你的地位崇高,又好支配啊!
“因爲瑪麗娜公主心底善良,一定能理解阿扎迪斯坦人民的心,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們真誠地希望瑪麗娜公主能夠站出來,傳播神的福音!爲阿扎迪斯坦人民的未來而奮鬥!”
“那麼你們需要我做什麼?”
他露出讚許的眼光,慷慨激昂地答:
“只需要您代替那個癮君子,向人民號召,告訴他們爲了神和阿扎迪斯坦應該奮不顧身,這是一場光榮與理想的戰爭!神的戰士們絕不該退縮!”
——因爲更大利益集團的意志是不讓戰爭結束啊!
她從這個代表人的話中終於得出了事情的部分來龍去脈,將線索串聯在一起。
世事難料。
瑪麗娜第一次認識到這個詞語背後沉重的領悟。
原本當政的改革派首領發動了戰爭,在大扎卜河戰役受挫使得閃電戰計劃破產,之後又在誠英市大敗,剛購入的所有暴徒式被Raiser全殲。直至今日,那個首領認清形勢,萌生退意並下達了具體的指示。
但是原本放任改革派首領的保守派勢力受到了世界上大利益集團的威脅,必須要繼續推進中東戰爭。所以今晚保守派行動了起來,發起了一場武裝政變——
事實上,改革派本就是保守派放任和嘗試的結果,他們的大多數成員開始就是從保守派利益集團中走出來的,而且恐怕一樣受到了大利益集團的威脅。
她猜想道。
而她,一個今晚才呼籲不要戰爭的花瓶公主,居然因爲合適的身份要被這些利益集團推上去,被他們要求爲戰爭而呼籲!
她的眼角餘光看向她的父母——他們已經太老了、老到即使坐上了這個位置,也什麼都做不了。
原以爲是改革派首領的施壓纔來約談她,結果居然是保守派的命令嗎?
她又看向拉撒——他正當中年全盛時期,但眼光中黯然無神。
他是否是因爲清晰地認識到他無法抗拒這一切,所以順從其意、放棄了只會犧牲和流血的反抗呢?
她不知道。
她又看向眼前這個耀武揚威的小人,讓她想起她曾經的兄弟姐妹們對着侍女和僕從的跋扈與任性。
“公主殿下?”
她轉回頭,正色道:
“我拒絕,我不能加冕。我還沒有修行完全部課程,按照偉大的經典,是決不能加冕第一公主的。”
緊接着,她就看到父母和拉撒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
而那代表人的笑臉一下子沉了下去。
“哦?哦……哦!”
他發出驚咦聲,又像是聽到了什麼滑稽的話。
“瑪麗娜公主,你再說一遍?人民們,也正都等着你呢!他們正需要一個王室成員作爲榜樣!這不僅僅是我們的意志,神的意志,更是人民的意志啊!瑪麗娜公主,你要忤逆民意嗎?”
他把他的耳朵伸過來。
瑪麗娜面不改色地退步,認真地義無反顧地說:
“我拒絕加冕。”
她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在這聲音之前,她仍抱有一種認識,那就是自己身爲皇族絕不會被殺。
但當這聲音響起後,這種認識就變得模糊起來,她也分辨不清這只是一種威脅還是真正的要動手。即使是當政的改革派首領也突然沒了……不是嗎?
——我會死嗎?
懦夫在未死之前便已經死過很多次,但真正的勇士只死一次。
她想到以前看的關於古羅馬的政治戲劇中的臺詞。如果死,只死一次就夠了,那一次死就是生命的終結。
——可我真的懂得死嗎?
她想起那個不可思議的孩子的質問。
他懂得死,是因爲經歷過戰場。而我從來活在溫牀之中,抱懷着所謂幼稚的迷夢,不曾經歷過生死的考驗,所以……
——我現在的坦然是因爲真正懂得死亡後的慷慨,還是不知曉死之恐怖的魯莽呢?
她自問。
——我不知道。
她自答。
臉突然火辣辣地痛——她被扇了一個巴掌,坐倒在地上。
那個代表人神色猙獰地開始聯繫他背後的集團。
他本以爲這是次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遭到了一個自以爲是的理想主義者的反抗。
瑪麗娜聽到各種威脅和污穢的詞語,還聽到父母和拉撒的爭辯聲。她的手摸着地面,只感受到自身的無能爲力,直到發覺一種奇怪的頻率——
大地在震動。
磚塊瓦礫從一角被打落,人造的建築如同豆腐般被撕開。
“不!”
那個代表人尖叫。石頭落到他身上。於是生命也就宣告了結束。
巨大的鋼鐵破房而入。機槍塔對準那些警衛,迫使那些人離開房間重組陣型。
“長鼻……式?”
她仍坐在地上,看到戰爭的使者降臨,睜大了雙眼,恍惚地說道。
那架長鼻式不是別的,正是當初護送她的那一架。
在緊急會議召開之前,執行總裁和首席軍事顧問一直在聊天。
“你爲什麼加入了Raiser呢?我的權限稍微能得知一些你的基礎資料,我曾經也在開物上看到過你的名字。你可是個優等生吧?爲何會賦閒在家,甚至收到了邀請。”
首席軍事顧問不解地問。
“緊急會議,邊走邊說吧。”
執行總裁才動嘴脣,就收到了來自須臾的發信,和首席軍事顧問對話,就準備出發。
他們的宿舍離會議室不遠,一般都是步行過去,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我無法忍受權力的爲所欲爲。在我還讀書的過程中,所窺見的亂象就惹我心煩。到處是拜託了有權利的人才進來的人、什麼軍校也好,還是普通大學也罷。男、男、女、女,都追求着財和權。我理解他們的追求。我理解他們的追求,這是人之常情。
可是啊,理解,也不代表能夠忍受那時的狀態——他們並不理解他人!他們看不到這個世界所面臨的危機,他們不再關心這個世界,也不關心他們所處的社會和國家,更不關心他人,只是沉醉於現在的狀態,沉醉於這個社會給他們的福利之中。”
“這很好,不是嗎?”
“這很好,確實。對於統治者而言,這就是最好的了!不要去問、不要去關心,只要接受、只要享受、只要追求着向上、去加入他們就可以了。恐怕一座城市被消滅、或者出現什麼肆意妄爲的暴力機關,乃至於其他地方的人被屠殺,他們都會毫不自覺,認識不到這一切。反正與我何關——”
執行總裁面色沉如水。
“我一直很關心中東的變化,這當然不是出於什麼同情。在我看來,這些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身邊人的漠然卻讓我感到不適。於是我去詢問我的一個很親切的導師。你知道他對我說什麼?”
冰冷的夜、百萬的星,眨着眼睛。
“什麼?”
首席軍事顧問順着他的意思問。
“他跟我說說權力的意志——正要利己,正是要用暴力去掠奪、征服和踐踏異己的!他跟我說生命不是爲了生存,更應該謀權,不在於自我保存,更不在於什麼共生……而是不斷地增強其力量、擴張自己的存在,去超越人類!這樣纔可以成爲引導人類的救世主,並走向真正進化的道路。擁有力量的人正應該凌駕於弱者之上,自由地支配弱者。這位老先生我是真的尊敬他,他也是真的欣賞我,他才這樣對我直白地闡述其觀點,可我無法忍受!我的態度引來他的失望和不樂,從此我的學業就處處受難……之後也就那樣了。”
首席軍事顧問倒是笑着說。
“那個教授也真是奇特了……不過你不是也說過什麼超越凡人者嗎?”
大門已經在眼前。
“凝望深淵者,深淵亦回以凝望。我所期盼的超人是以一種寬容、溫和、合作的姿態出現的求道者,而不是一個以征服與支配爲樂的霸道者。一切霸道終究在滾滾歷史之中消失。唯有真正的創造纔會恆古地留存。真正的義士追求理想的慷慨導致的從容與權力者自恃於暴力的爲所欲爲導致的優雅哪裡能混爲一談?”
他說完猛然喘了一口氣,發覺自己的心情太過激烈,講得有些凌亂,冷靜下來,好好收拾了一番,才繼續說:
“而Raiser,我並不是說Raiser符合我心中的形象,事實上也還差得遠,我更不知道我的期待是否是正確的。但是當我受到邀請,並確實地在拉斐爾先生的適應指導下看到了Raiser不同的地方。所以我願作爲土壤,供其成長。我的力量很小,但如果匯聚起來,但也可以帶給這個世界不同的變革!我是那麼相信的。”
他們不再談論,走進屋內,坐到各自的位置上將與會者的身影收進眼底。
“Quanta先生不參加嗎?”
首席軍事顧問問道。
提耶利亞坐在首席說道:
“抱歉,這次Quanta先生已經趕往任務地點了,執行報達計劃,備案B-3緊急啓動。他這次不參加討論。”
首席軍事主席則饒有興致地問道:
“報達的任務地點豈不就是阿扎迪斯坦首都?”
那雙眼睛直視提耶利亞的面龐,想要得到更多的信息。
提耶利亞冷淡的目光掃過全場,點頭,引起一片竊竊私語和終端私信來往。
他思考再三,只是糊弄過話題,開始會議,無法下定決心述說那個事實——
超越時代的量子躍遷,還是單人量子躍遷,他又能如何解釋?
阿扎迪斯坦王宮內,改裝長鼻式機體中,剎那通過特別只存在於想象中的視野看着坐在地上的公主。長鼻式背後則是逐步集結的火力。只持有輕武裝的警衛自知不敵,退出了很遠,只在監視,同時聯絡上級。
——很痛苦,如果不借助高達,躍遷居然會是這麼巨大的壓力嗎?
就連思考都開始打結,有點昏昏沉沉的。
這其中的區別讓他想起了與VEDA的兩次相遇。
“但毫無疑問,我確實……就是高達。”
字面上的意思。
直到瑪麗娜的大喊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是不是剎那·F·清英?請問我可以進來嗎?作爲一個人質,我也是很有價值的吧?”
她站起,奔到長鼻式前,鼓起勇氣請求道。
“瑪麗娜!”
“公主!”
她的父母和拉撒在驚呼,可他們出於恐懼並不敢靠近這戰爭機器。而被砸在石頭下只剩半口氣的代表人更在無力地咒罵,然後漸漸聲息,變成了呼救。
沒人睬他。
改裝長鼻式向外發射火炮,干擾敵方行動,像是拒絕了她的請求。這讓她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但同時另一邊,駕駛艙外門轉到的位置正對着她,並開啓了。
“快進來!”
熟悉頻率的機械聲調傳來。
她聞言,使出全身的力量,馬上爬了進去。
那個孩子徑直問:
“那麼瑪麗娜·伊士麥,還請你告訴我阿扎迪斯坦到底發生了什麼。”
瑪麗娜看着眼前帶着頭盔的孩子,靠在一邊,扣上帶子,努力不影響他的操作,才說:
“好的。還是對話中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案,不能保證其用途……是吧?”
那是雨夜初見時運輸的所說。
這彆扭的孩子撇過頭,裝作在觀察敵人的動靜,只發出一下若有若無的聲音。
“是的。”
“我清楚了。”
她露出了微笑。
剎那一邊傾聽,一邊操控。
夜晚正深沉。
高達也好,惡兆式也好,還是長鼻式也好——
奔赴吧!這就是我們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