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野餐與聯合演習

當墨黑的髮絲猛然與人身斷裂,伴同過往的時光順着風的軌跡一同落到圍布上、再飛入草地裡時,是否會有些惆悵的情緒?

——並沒有。

每個日子都是如此嶄新。

剎那垂下眼簾,安靜注視遠方人們的玩耍。

髮型與衣着,這人生中最稀疏平常的幾種東西,在人類的生活中扮演個性的標籤、直接的審美體現,還寄寓着種種文化與哲思。

“尋尋常常的剪髮,在不同的時代裡也有着各式各樣不同的意義。人類的頭髮也是一部人類的歷史。”

一把白剪刀在手中與髮絲中上下穿梭,乾淨的翡綠色的瞳中映照出每一根毛髮的分別。尼爾的目光專注地落在這孩子的頭上,細心地做着剪髮的活計。

摸着比他小得多的孩子的頭,尼爾心中有些別樣的奇妙情緒,他嘗試學着尋常的理髮師談起一些有趣的話題來消解剎那理髮時的無聊。

“在數千年前吉爾伽美什的傳說之中,他的摯友恩奇都就是個毛髮濃密、頭髮厚重的人。等到恩奇都被馴服後,他做了件很重要事情,那就是剪掉自己的頭髮。似乎在這些樸素的觀念裡,大多把不經打理的頭髮當做一種不文明的、蠻族的象徵,而經過打理的頭髮則是文明的、智性的。像是幾百年前的歐洲會特意剃掉死刑罪犯的頭髮;還有部分國家古代乾脆有一種刑法就叫做髡刑,會剃光犯人的頭髮與鬍鬚作爲一種羞辱。”

他說話慢、但是一個字一個字都清楚,聲音好聽,聲調起伏有序,就有種講故事的娓娓。

天外雲悠悠,如同巨大藍色緞面上織就的幾朵小花,在柔和平靜的風中緩緩飄散。

剎那默然聆聽,偶爾應聲以示。

一旁正用毛刷沾油在蔬菜串上反覆均勻刷溼的阿雷路亞邊聽、一時興起,應聲:

“說起髮型,在四百年前、我的祖國落難時,有一場轟轟烈烈的剪髮以明志的運動。在很多古代封建王朝裡,衣服怎麼穿、髮型怎麼設計還有種種習俗都有所規定,是一種不得違背的禮法,通常還與統治階級的決斷息息相關。歐洲文藝復興男人時興穿戴長長的假髮,待到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登基後曾特意下令男人一律剪短髮,後來詹姆斯一世上臺又改了回來。”

直到火候正好,第一批烤串色澤完美時,阿雷路亞輕鬆地從這話題中躍出,簡單地告知:

“烤好了。”

瑪麗走向前去,拿起一串烤土豆用口從中處包覆,鼓囊囊的嘴沿着竹籤移出、將土豆納入口中,試吃其香後,驚喜地說:

“很棒啊!阿雷路亞!”

微風拂人,溫暖而平靜,與天地的光線交織,讓底下的萬物都發出好看的色彩。蒸騰的草原的水汽間,彷彿有虹光涌現。

尼爾用吹風機接上移動電箱、把藏在脖頸間不願離去的細碎髮絲吹去,再用海綿輕拭,最終將圍布從剎那的身上解開取走。

“好了,怎麼樣?”

“還行……吧?”

在提耶利亞友情提供的鏡子裡,還是原來的髮型,不過稍短一些。但長度上的小小變化,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大約更清爽利落。

提耶利亞的端詳和掃視太過細緻,好像連每一寸都不放過似的,讓剎那有些不太自在。

【稍微有些奇妙。】

他在腦量子波中說,舉起手中設備又將這一瞬間同這秋日風雲一同攝錄。剎那反射性地擡手遮擋。

【反正還會長回來的。】

人類的頭髮就在這生長與分離間做着至死方休的鬥爭。

剎那滿不在乎地答,跑到湖邊、就着乾淨的湖水將殘餘的髮絲沖洗。

水面真誠地倒映着他年幼的面龐、還像是一個平凡的人類似的。漾動的波紋裡天與雲與魚與人共遊草林間。

是日,風和景明。

倚傍湖水之堤、等到太陽徹底升入中天之時,整個原野便煥然一新。被那明澈的光輝擁抱的細長的綠草莖中,各式各樣、或粉或紫或暗紅的秋英在日光中根根分明,頗成野趣。偶然可見的大洋紅百日菊,在地面上就更顯眼。

但若要談及壯麗,那一定要數融成一色的向日葵田,如黃色海洋似的蔓延燃燒,直到地平線盡處,接上天邊白雲起。

“這是曾經須臾規劃的花田嗎?”幾個才從天使宮歸來並參加野餐的人訝異地感嘆,“居然已經這麼蔚爲壯觀了。”

“都一年快兩年,當然都長出來了……不過我要離得遠點……我對向日葵花粉過敏啊!早知道就不來了!”

這傢伙說着,就遠遠逃回遠離花田的野餐場所了。

處在誠英市外的這片地區屬於Raiser的軍事管制區,沒有尋常市民亂入,但擋不住的是飛鳥競相追逐。還有花草葉子的陰影間、張望的昆蟲以及鑽出洞探查的土撥鼠。這小東西被人一嚇,又趕忙鑽了回去。

“不把它們清除嗎?草原犬鼠(土撥鼠的通用名)……在這裡還蠻少見的。好像我記得我們這裡有人養過草原犬鼠當寵物?不會是逃出來了吧?”

“須臾的策略是隻要不出現嚴重破壞的苗頭,就放任自然的演化。至於這老鼠,真是天知道!”

聊着聊着,身後遠遠有人大聲叫喝。

“快過來啊,你們再不過來,我們就都吃完了。”

“等、等等我們啊!”

於是顧不得這一切,匆匆的腳步跨過綠蔭、急急而歸。

野餐布與燒烤架齊整整地落在綠草地上,幾人或十幾人圍作一圈。除了燒烤外,還有各種便當、水果、醃製品以及現做的一些簡單餐品。

“萊爾、你也會剪頭髮嗎?”

萊爾剝開一隻橘子,聽到這問,略作語言組織便答:

“唔,在我的故鄉,請人剪髮其實是蠻昂貴的事情,而且還都要預約,不會現剪。他們是把髮型與造型當做藝術處理的,每一個腦袋都要按照臉型、髮質、個人習慣與喜憎好好設計一番。我和尼爾困窘時,就只能互相幫忙操刀咯。”

“所以就剪出了一模一樣的髮型嗎?我之前一直分不清你們!”

“這個——”

突然尷尬。

“直到我發現哥哥的眼睛是綠色的、弟弟的眼睛是藍色的。”

“怎麼?”

“等等、是這樣的嗎?”

一羣人一下子仔細地觀察起來,直到看花眼睛、懷疑自己是藍綠色盲爲止,也沒分個清楚。

“不過……”

那人慾言又止、故意吊起胃口地說。

“都很漂亮吧?”

坐在其母身邊的剎那替那人說道。那人鄭重地點頭以示贊成。

在這難得的假日,一起度過一段閒暇的美好時光。

頭上是晴朗藍天,身下是清新綠野,口中是各色美食,身周是平生好友,於是不再需要尋找任何的生機和陽光——

人們自己就是生機和陽光。

“怎麼會來這麼多人?”

剎那不解地問。他的父親倒是臨時有事,沒辦法過來了。

“一傳二、二傳四,結果有空的都來了。”

提耶利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這算是他在規模控制上的大失敗。

偶然的歡聲笑語,便激起更大的歡聲笑語。

不再有所隔閡,僅是作爲平凡的朋友們的相處。

他一直這麼做,終於也收穫到他所希望的果實。

世上有多少東西將人們分隔,就有多少東西將人們連接。對於相連接的彼端,就期待着更多的理解,於是有人不經意間問到剎那的母親:

“你是怎麼把剎那先生養成這樣不可思議的人的?”

在長久的生活中,他們已經知道剎那的母親並不清楚地知道關於天人與Raiser的一切,於是更爲驚奇、即使不再像是對某種不可言說的形而上的神秘對待他、也仍驚奇於剎那的存在。

不是任何教育,又是如何走到這個程度的?難道是生而知之……那可不就是神靈的顯現嗎?

這個婦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輕輕用手抓着自己的下巴,好似想止住自己的笑容卻怎麼也做不到。她晃着頭,摟着剎那笑,答:

“成熟嗎?我想他並不比任何人懂得更多、只是願意那麼去做,且有做到的力量罷了。”

這個婦人是認真的。

幸福乃是人生的樂章中最令人陶醉的休止。

但她知道這個孩子絕不滿意於自己既有的幸福,非要在那休止符後繼續演奏更強烈的大音。

這音色所將指向的未來,她並不清楚。剎那爲何會成長至此,她也不曉得。但孩子自有孩子的秘密與所往,她無意於探究這一切,只知道剎那是自己的孩子,且她必須要支持這個孩子,好讓他知道他的奮鬥絕不是孤身一人的。

——原本的生活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場魅影般的動彈,演着一幕幕機械的、重複的、卑微的歷史劇。

——但是在這不幸的世界中,我仍有一件必須要說、必須爲之大聲快樂的幸運的事情。

她輕輕捋着剎那的頭髮,看着這害羞又沉默的傢伙撇頭的樣子,笑開了花。

等月光在地平線的盡頭閃耀,已是遊人盡興歸時。

“其實我並不想肩負太多的期待。”

是夜,天朗氣清。

稀疏的星光點綴在天幕上,飄帶似的雲絲偶然遮住皎潔的月華,地上就突然一暗。格納庫內的光並不亮。

兩人散步走着走着,就來到高達的面前。

剎那對提耶利亞說:

“很多事情只是我自己想做。但一旦被期待這麼做,就肩負起他人的希望,好像就變成一件無法挽回的必須做的事了。”

提耶利亞接道:

“但是你知道你的很多判斷未必是正確的,隨時都可能重新反省或者改變策略,甚至不再去做。而他們的期待,是否只是出於羈絆的一種盲從、或者乾脆地、只是想要利用你。”

剎那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

時勢將英雄往前推,他當然可以在危難、沒有任何選擇之時勇而站出、爲拯救而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努力!但是在一個和平、有許多選擇的時候,他就會猶豫地反思。可是人們的盲目卻會把人往前推——

很可怖。

“但是被人期待又是幸福的,因爲這就是羈絆與信任的證明。正如同你期待着他們的迴應,他們也期待着你的前進。”

月光之下的提耶利亞靜謐的容顏,平和端莊,脫出凡塵。

飛躍夜空的女神狄安娜是否正是如此的?

“相信他們吧!相信這正是他們出於自己全部理性、感性與判斷力綜合的最後的決意、因爲……你是那麼告訴他們的,而我正是這樣相信你的。”

等到話至末尾,剎那察覺而轉頭時,提耶利亞卻朝向空闊的穹天。

燦爛的星河之下,人類的命運何往?

但他知道他不消得擔心這一切。

即使再可怕的命運降臨,也不再有任何值得恐懼的地方。

因爲他們已經是他們自己命運的主人——

“不過鑑於你是個會且只會以這樣的方式生活的男人,我的建議也只是在多管閒事吧。”

“不,至少我很高興你能那麼說。”

他在笑。

不再像往常保持一個形象,放肆地、快意地,僅在一瞬間如此,像是個錯覺。

“遇到高興的事情,當然就會笑出來。如果遇到高興到不得了的事,那當然連剋制的收斂笑也做不到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在人所不知道的地方,週轉的世界之輪又開始了其新步伐。

不出所料的,在內部肅清停止後,世界經濟聯合的對外活動迅速增多。Aeon亦在這個範疇內。

入冬後,世界經濟聯合總統布萊昂·斯泰格邁爾出訪蘇伊爾王國,與蘇伊爾王國國王達成協議,宣佈將在二三零四年春舉行聯合反恐怖軍事演習。

蘇伊爾王國具有明面上大戰後中東第一的軍事實力與世界第一的資訊傳播產業,比阿扎迪斯坦與庫爾吉斯王國都活得滋潤一些,也更接近AEU的圈子。在二三零零年後的中東大戰中,亦涉入其中,自然無法全身而退,損失很大。

後來也加入Aeon計劃之中。

Aeon在國際上有兩層意思,一是庫爾吉斯王國的新名,一是指以Aeon爲中心的中東經濟復甦計劃。

“聯合軍事演習嗎?”

作爲高達駕駛員的尼爾放下原本手中真愛爾蘭共和軍的相關資料書,轉首面向須臾轉播中的報告。

“通常而言,扮演着展示戰力、威懾等諸多作用。”

席琳解釋道。

“我明白,不過聯合總統……他總不會不知道Aeon也有軍事互助的條約吧?”

“所以其中意味很深。”剎那說,“尤其地,他似乎想要在這次聯合軍事演習中展示世界經濟聯合的新型大規模服役機體。”

還沒等他們想個明白,須臾很快通報它接收到聯合要求並判斷應該同意——

不日,總統布萊昂·斯泰格邁爾將和蘇伊爾王國國王共同出訪誠英市。

其目的很可能爲邀請Aeon參加這次聯合軍事演習。

幾人目目相覷,卻又有一種瞭然——

身在此世間,到底逃不掉這權力與紛爭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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