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旅行。
這是一個我跪下來撿的牙慧。它的主人是《憂鬱的熱帶》的作者列維。這部看起來充滿了探險色彩和奇幻風光的大書,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是“我恨旅行,我恨探險家”。其實他說的是,那些旅行的事兒,那些探險家,帶着自己的美好願望和想象,還原出一些你以爲是真,實際卻是假的“假實”。於是,聽啊,喪鐘爲華麗的遊記而鳴。
前天認識了某個“殿堂級旅遊達人”。隔着網絡,我都幾乎能夠看到他面帶深沉,眼神憂鬱,故作鎮定地拿起手裡的一杯茶說:“我從來都不旅遊,我只是,旅行。旅行,說的不是路上的風景,而是和當地的人,用當地的生活方式來生活。”
如果雙魚座不是一個天生的社交好手,分裂專家,我一定直接把他拉入黑名單,然後刪除所有儲存數據。
接着他用很多的逗號,向我描述某個土家山村的古老風俗。那些風俗聽起來野蠻又迷人,完全像另外一個平行宇宙那樣存在於當代社會中。
在他的講述裡,你看到所有人都穿着銀光燦燦的民族服裝,逢年過節就唱歌跳舞,生病了又有巫術,生氣了還會作法。
在他的講述裡,那裡窮鄉僻壤,最現代的科技就是收音機,姑娘們美得跟棉花糖一樣,小夥子們沒事就上山打老虎。
好吧,也許其實它以前是這樣的。
問題是,這個土家村莊我前兩年去過。看到村民家裡的牆壁上貼着李宇春的海報,小孩都穿山寨的耐克。村裡的年輕人騎着摩托車穿着牛仔褲,身上首飾多來自溫州。僅有不多的傳統元素通通出現在商店裡,向遊客兜售浪漫主義情懷。而那些古老的習俗除了存在於他們老一輩的記憶裡,爲遊客準備的篝火晚會裡,就只存在於百度的詞條中了。
我能夠想象這位達人是如何地,像列維所說的那樣“依靠一些片段和殘跡徒勞地去重新創造一種已經消逝的地方色彩”。他看到一些影子,還原出一些過去的真相,對目前正在形成的真實無感無覺。
這就正如那些描寫廣州風貌的文章,還在大肆書寫清平市場,彷彿上下九就是廣州的代言人,卻不知道現在飛機欖(注:一種傳統廣州涼果,售賣者把橄欖拋到樓上顧客手中爲主要特色)都是要靠政府安排,才能在上下九“演出”。
在這些眷戀着過去、無視當下的遊記的渲染下,旅行這事情現在變得很“心靈”且很“時髦”。有天看到咖啡廳裡某男聲稱自己愛旅行,人生必去之地是西藏。
這本無事。可某女當即半垂眼簾,低頭弄發,目光迷離地說:“拉薩,那是一個,距離天最近的地方。那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去的地方。去尋找,自己的夢。去洗淨,自己的心靈。”
從那些逗號裡,我幾乎可以瀏覽到她所看過的所有關於西藏的照片和文字,裡面一定有經幡無數,磕頭的信衆,藍天底下的白牆。那都是真的。只是西藏同時也有舞廳,5元2杯的珍珠奶茶,以及千里馬西褲,而已。
當下我就想拍拍那姑娘三十幾歲的肩膀告訴她說:“醒醒,姑娘。拉薩,那是,一個,快要被旅行社和照相機,踏平的,地方。你的,夢和心靈,還是,待在,深圳吧。”
列維說,古代旅行者有機會親眼看見種種奇觀異像,卻看不見那些現象的意義,甚至對這些現象深感厭惡;現代旅行者到處追尋已經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無論打算成爲哪種,都只能是失敗者,而且敗得很慘,比表面看起來還慘。
看完這本書,我突然有點兒羨慕跟團的觀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