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一路走,聽見旁邊走開的一個女學生不無羨妒地道:“那個葉十八,纔來幾天,怎麼便顯得結交滿天下?丹野去找也罷了,容師兄竟然也進了山尋他,他身子那麼弱,何必呢……”
鐵慈怔了怔,停住腳步。
容溥也去找她了?
他沒有武功,入了那林子,可別鬧出什麼事來。
也不知道帶了護衛沒有。
想到護衛,她忽然發覺,赤雪丹霜怎麼不在?
雖說昨日大課結束後自行回舍,熟悉並且在意她的人才能發現她失蹤,但兩個侍女一晚沒見她,也不找她嗎?
鐵慈頓時便有些心急,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除非,赤雪丹霜出事了!
她一時也顧不上想容溥,一邊急匆匆奔到後院婢僕羣居之處,果然沒有。想起昨日聽兩人說在女院幫忙,又去女院尋找,卻也沒有。
出來的時候,還沒到門口,卻聽見一陣喧譁,鐵慈心中一喜,加快了腳步。看見幾個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麼,人聲中還夾雜着孩童的哇哇大哭聲。
鐵慈走過去,發現居然還是那幾個人,這裡是女院門口,靠近中庭,去先聖祠思過,可以從這裡抄近路。
其中一人從地上爬起來,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憤憤不平對聚攏來的學生們道:“又是這個傻子,也不知道怎麼了,我們好端端地走着,他就忽然拉我們的褲子要打我們!呸!人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
鐵慈記得這人姓駱,課業優秀,是進了書院每年上報給提學的擢優名單的,當初在滋陽大街上,曾自稱“板上釘釘的舉人”。
哇哇大哭的卻是衛瑆,衛瑄的那個與衆不同的弟弟。鐵慈看見他膝蓋上一個大腳印子。
再看地上,一隊螞蟻歪了隊形正在亂躥。
四面的學生很多,這回卻沒了先前對那幾個人的厭惡,都心有慼慼地點頭,有人道:“是啊,這傻子力大無窮,每次發傻還毫無預兆,上次我就在他身邊走,他忽然就把我給撞飛了!”
另一人道:“你這還算好的。我更倒黴。也是路上遇到他,還好心叫他不要淋雨,結果他忽然發狂對着牆上亂撞,嚇得我!回頭還捱了教諭訓,非說是我害的。我再三問他他一言不發,氣殺我也!”
“是啊是啊,這小子有次在餐堂……”
“對,那回在舞雩池……”
人聲鼎沸,多是嫌惡責難,衛瑆卻面無表情,彷彿沒聽見,只蹲在地上,將那些螞蟻攏攏,掉轉身,把屁股對着衆人。
忽然有人道:“書院什麼時候允許帶傻子入學了?若是個聽話的傻子還好說,如今這不是給咱們找麻煩嗎?”
一聲出衆人附和,都喊:“這誰家的傻子,自己送回家去!書院不是善堂和藥堂!”
忽然衛瑄匆匆從人羣中擠出,微微賠着笑,一邊斂衽給衆人行禮,一邊輕聲道:“各位師兄,瑄在這裡給各位賠禮了。舍弟不知事,但我們姐弟相依爲命,他也無處可去,還請各位師兄海涵……諸位的損失,我來賠……”說着一把拉過衛瑆,疾聲道,“阿星,來,給各位師兄們賠禮!”
衛瑆勾着頭,往回拉自己的臂膀,不肯回身,衛瑄用了力氣,幾次拉不動,臉色越發難看。人羣中有人陰陽怪氣地道:“瑄師妹啊,你是個講情義的。好容易來書院借讀,還帶着傻弟弟。你爲他賠禮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咱們知道他是你弟弟,也多有包容,可是這事什麼時候是個頭兒?難不成你將來嫁人,也要帶着這傻弟弟,這要衝撞了你的洞房,可就不好了!”
這話說得輕浮,依舊是那馬德跟班中的一人,其餘人微微搖頭,卻也並不爲衛瑄說話。顯然對這個炸彈般的傻孩子,也十分地不待見。
衛瑄漲紅了臉,雙眉一挑,微微露出怒色,她日常看起來柔軟嬌小,麪糰似地好捏,但此刻眼眸一擡,寒意凜冽如霜星,竟看得那人一窒,頓時訕訕了。
但這煞氣只是一閃而逝,衛瑄轉眼又低下眼,又去拽衛瑆,“阿星,來賠禮!”
衛瑆猛地站起來,卻不是回身賠禮,雙手抱頭,猛地便對牆上撞。
衛瑄尖叫。
衛瑆卻沒撞上堅硬的牆壁,一聲悶響,他的腦門,撞在了一隻柔軟的手心。
衛瑆呆呆地擡起頭,對上鐵慈帶笑的眼睛。
鐵慈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心中嘆了口氣。
掛心兩個婢女,不想多管閒事的,還是沒忍住。
“阿星。”她凝視着孩子的眼睛,清晰地道,“別撞,會痛。”
衛瑆目光想飄,他轉到哪邊,鐵慈就跟到哪邊,衛瑆只能看着她,卻呆呆的,對痛字沒有反應。
鐵慈擡起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背,道:“痛。”
衛瑆看着自己微紅的手背,“痛。”
衆人詫異。
沒人聽過這小傻子說話,怎麼葉十八一來,他就說話了?
人羣裡有人悄聲道:“都說葉十八邪性,你們看……”
衛瑄怔怔地看着,垂下眼簾。
阿星上次就是在葉十八的調教下開口的,回到書院後,她也有按葉十八的方法去和他溝通,但是效果並不好。
而因爲葉十八入學之後,和甲舍關係惡劣,她便有了許多顧忌,也沒去找葉十八……
“是的,痛。”鐵慈看着衛瑆眼睛,又重複了一遍,又道,“他們踩死了你的螞蟻?”
衛瑆沒說話,似乎想點頭,但是又不會點頭的動作。就僵硬地動了動脖子。
“你拉住他們褲子是想叫他們賠,但是他們踢了你?”
衛瑆又點點頭。
“那賠什麼禮!叫他們給你們賠禮纔對!”
那個倒地的學生頓時怒道:“葉十八,別太過分,沒看見我嘴角都破了嗎!”
“對一個孩子先動手,誰更過分!”
“他先把我甩出去了!”
“兄臺,你自己旦旦而伐,下盤虛浮,被一個孩子一抱,就跌出去了,你怪誰?”
人羣中噗嗤之聲不絕。
那人惱羞成怒:“什麼一抱!他是把我摔出去了!”
“那也是你先傷害了人家的寵物。”鐵慈正色道,“沒找你賠錢就不錯了。”
“什麼……寵物……”
“螞蟻啊。阿星天天看螞蟻養螞蟻,你們不都知道嗎?既然是他看着養着的,那就是他的私有物,你傷害人傢俬有物,你還有理了都?”
“螞蟻算什麼寵物!”
“螻蟻尚有命,君子惜衆生。這是先聖的教導,怎麼,先聖的教導都忘記了?祠堂思過還不夠你享受的,要再來個降舍退學套餐嗎?”
那幾個人眼皮子翻白,好一會兒才找到詞兒,“你是剛佔了點上風就得意是吧?以爲書院你家開的?我們就誤踩了他的螞蟻,還被他推了一把,這點事,說什麼降舍退學?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那可不一定哦。”鐵慈神秘一笑,扶起衛瑆,“君子厚德載物。就你們這樣的,好好孩子罵人傻子,欺負孩子,踐踏生靈,羞辱同窗,舉止輕浮。老天都看着呢!小心再作下去,甲舍的院子住不下你們!”
她轉頭又對衛瑆道:“阿星,別聽這羣傻子的,你聰明着呢,你會的他們都不會,來,使一招泰山壓頂,給他們瞧瞧!”
人羣呼啦一聲,退出了一丈遠。
鐵慈自顧自道:“罵你傻子的如果不給你道歉,你再使輕功流光逐影,然後十面埋伏,給他們證明證明!他們要是還看不清楚,我幫你使!”
遠遠的,人羣中有人開始拱手道歉。
葉十八邪性,不敢惹,不敢惹。
衛瑄怔怔地看着,漸漸明白了什麼,臉色越來越白。
幾個逃到一邊的學生,一邊往祠堂走,一邊怒聲道:“……回頭找你算賬!”
他們剛走了幾步,忽然腳步急響,卻是甲舍教諭帶着幾個人急急奔來,神色頗有些倉皇。
人還沒到,就喚道:“駱弈秋,爾等幾人且慢去祠堂!”
駱弈秋就是方纔和鐵慈吵架的這位,愕然轉頭,喜道:“莫非監院取消對我們的處罰了?”
那教諭在他們面前站定,喘了一陣,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憐憫而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