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道:“李植?童如石?我正想着你們倆去了哪裡,卻原來在這裡。”
上次泄洪時,她看見李植和童如石似乎給人救走,也就沒多牽掛,沒想到先她一步來到了河泊所。
童如石還是那副不理人的模樣,李植笑道:“那晚是童兄救得我,我們兩人上了岸,因爲傷風,在附近百姓家休養了幾日,聽聞你們當日幫忙合堤,被接到蕭家,我們也不想打擾,就先來歷練,正好最近河泊所缺人,縣衙便指派我們來了。”
匆匆說了幾句,便有人喚河工去堤上集合了,兩人匆匆而去。鐵慈想看看如何清淤,也便跟了去看,河堤上黑壓壓很多人,都是徵集而來的百姓和漁民,都赤腳光頭冒雨,上頭一聲令下,便跳入河水之中,拿鏟鍬挖河泥,裝滿簸箕後運走。
鐵慈看了一會,詫道:“全部以人力挖河?如何不用清淤船?”
旁邊河泊所副使怔了怔,沒想到這公子哥竟懂行,忙答道:“清淤船之前使用撞壞,還沒來得及修理。”
鐵慈又問:“那鐵罱、鐵龍爪、浚川耙、撩清夫、混江龍、鐵掃帚呢?清淤船也並非需要官船,徵集漁民舟船,事後如有傷損官府給予修理和補助也成啊。”
河泊所副使窒了一窒,一時無話,旁邊一男子走了過來,慈眉善目地呵呵一笑,道:“公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三白河水流急,地勢崎嶇,海右夏季又總是多雨,堤壩幾乎年年要修,朝廷下撥的治水銀兩就米下鍋,左支右絀,很多時候啊,咱們都得自己墊銀子,多虧蕭家積善之家,年年出錢,照拂了這三白河上下游。公子所說的這些疏浚河道的用具,咱們都有,只是損壞了不少,蕭家正尋了船廠一起去修呢,稍後便能用上了。”
副使給來人行禮,“大使。”
鐵慈便知道這是河泊所大使了,八品小官,穿件樸素青布袍,像個普通田舍翁,人也確實謙和,對鐵慈方纔的問題不以爲意,笑呵呵拉着她的手,指着密密麻麻布滿堤壩的百姓們道:“蕭家慈善,百姓也知恩,聽說要疏浚河道,老老少少都來幫忙。”又道,“那日決堤,雖然挽救及時,但是也有下游不少人家家裡過了水,暫時住不得人,這些人都要一一安置,本署這裡頭人手雖缺,但都是水裡泥裡打滾的活兒,不能委屈了葉公子,葉公子要麼稍後便去處理災民安置的事兒吧。”
鐵慈笑道:“大使您尚且親身上陣,葉辭一介白丁,如何便這般金貴了?使不得,使不得。”
兩人滾刀肉一般地對視而笑。忽然有人招呼鐵慈,鐵慈仔細一看,認出是那晚幫忙一起合攏河堤的附近村民,她立即捲起褲腿下了水,低眼一看,周圍人們因爲長期腿泡在水裡,有人腿上都已經開始腐爛,她皺皺眉,問那年輕村民:“你們被徵來挖河,一日得錢多少?”
“錢?什麼錢?”村民道,“家裡房子都過了水,來挖河有三頓熱飯吃,有個棚子給你和家人暫住着,還拿什麼錢?”
“以前挖河也沒有嗎?”
“年年挖,不過都挖的是上游蕭家那邊的水域,沒給過錢,這周圍都是蕭家的佃戶和奴才,哪敢得罪主家,主家收租的時候鬆一鬆,大家一年都輕鬆許多不是?至於你方纔和大使老爺說的清淤船什麼的,反正有不花錢的勞力,費錢置那個做甚呢?”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有人似乎是鏟子歪了準頭,一鏟子揮過來,險些剷掉了他的小腿,還是鐵慈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鏟子,那心直口快的村民嚇得臉色煞白,立即垂下頭不說話了。
鐵慈擡頭看一眼那揮鏟子的人,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混在人羣中,也沒動幾鏟子,橫肉裡一雙兇惡的眼睛唰唰地四處看,活像只橫行的螃蟹,看鐵慈拿着那鏟子,便伸手來要,鐵慈慢吞吞遞過去,那大漢一邊接鏟子一邊道:“公子爺細皮嫩肉的,這渾水淤泥的便不要來沾染了,不然一個腳底打滑,滾了一身的泥湯兒不是?”
鐵慈十分誠懇地點頭,“您教訓的是。”手中鏟把兒向前狠狠一搗。
那大漢慘叫一聲,猛地彎成了個蝦米,一個倒栽蔥跌倒在泥水裡,那年輕村民趁機一腳丫子踩在他臉上。
鐵慈的笑聲傳來,“哎呀,您怎麼就先腳底打滑了?”
年輕村民一腳丫子泄了恨,卻也不附和鐵慈,彎腰縮背要走到另一邊去,鐵慈看而來一圈,叫住他道:“我瞧着你們都臉熟,我記得你們村子那晚是最早趕上堤壩的,是一位腿受傷的小夥兒報了信,如今瞧你們都在,他人呢?是腿傷還沒好麼?我帶些藥去看他。”
那村民停住,半晌,低聲道:“您哪,見不着他了。”
“嗯?”
“他那腿上是癰瘡,昨兒死啦。”
鐵慈怔住,那村民已經走遠了,有人走下堤壩,喊一聲放飯啦,這一帶的她認識的村民立即一鬨而散。
鐵慈只能上堤壩,一邊走一邊想着那少年明明只是腿上外傷,當日瞧着也不如何重,怎麼就成了癰瘡?
一擡頭,天邊霾雲翻卷,陰沉沉壓在頭頂,這天,還沒好的跡象。
前邊在放飯,她過去看了一眼,挺稠的粥,一筐一筐的饅頭,還有驅寒的薑湯,伙伕瞧着鍋邊,說着這是蕭家備下的,衆人都捧着碗千恩萬謝。
河泊所大使和副使又滿面堆笑搖搖擺擺地過來了,鐵慈卻不想和他們打交道,一個轉身走下了堤壩。
她走出衆人視線,在回河泊所的路上,召來了隱藏的九衛屬下,讓他們再去看看河堤。
果然沒多久,九衛回報,“後來又來了巡檢司的兵,但是沒下去,擔當巡檢監督之責,那饅頭筐裡的白饅頭只有最上面一層,都被兵們吃光了,底下是黑麪饃饃,不過瞧大家也不意外,都吃得挺香。午後挖河加快了速度,沒休息一刻鐘就被趕下河了,清走的淤泥也沒拿去築堤,被車子運送到蕭家的田地那裡漚肥了。”
“真是物盡其用啊。”鐵慈道,“那拿什麼築堤,另買材料不是更貴嗎?”
“說是土堤抵不了這三白河亂躥的水,要築石堤呢。”
鐵慈可不信這個,土方都拿去漚肥的人家,捨得用石頭築堤?
她想了想,又命九衛去查那個剛剛死亡的村民的事,九衛領命而去。
鐵慈回到衙門,顧小小還在伏案勞作,鐵慈趁屋內無人,悄悄對他使了個眼色。
顧小小擡頭看是她,眼睛一亮。
鐵慈悄聲問:“可有收穫?”
顧小小道:“我對戶部那裡的全國漁稅都有譜,三白河泊所的漁稅肯定有貓膩。只是當前給我的帳看不出端倪,應該是一本假的。須得找到真賬。另外,我私下問過當地漁民,本地漁課徵收以本色爲主,但是上呈朝廷時是折色。本色徵收的是熟鐵和生麻等物,也有少量魚鰾翎毛等物,數量不小,折色折成銀兩卻又明顯不相符。”
本色是指本地特產和漁民漁獲之物的加工品,如干魚,魚鰾翎毛魚油等物,也有本地所產之物,如本地盛產的白麻,熟鐵也是本色,這都是造船的必需品。
折色則是指所交賦稅摺合成錢鈔銀兩銅錢等物。
那這些麻鐵去哪了,河泊所自然是用不着的,蕭家嗎?
鐵慈知道蕭家也有種麻,但是蕭家行事向來收斂,並沒有形成很大的規模引人注意,畢竟麻和造船有關,蕭家種太多麻,難免令人多想,更不要說大量蒐羅熟鐵這種事。但是如果蕭家在漁課上動心思,讓景江上下游數萬漁戶爲其送來麻鐵,這事兒就不小了。
海右靠平海海灣,如果揚帆越過海灣,順風而下,離直取盛都不過兩日便至。
蕭家真有這樣謀逆的膽量,還是隻是在做兩手準備?
顧小小忽然歡喜地道:“我昨日遇見之前和你說過的,我幫他爭到分營權的商人,他家中還有石料生意,願意捐一批石頭來,幫本地修築石堤。三白河前朝曾經以束水衝沙法治理過,後來改道到這東明縣城外流域三裡,可如今瞧着,土堤和竹絡堤壩都不能擋住三白河水從老路衝到景江口,流路頂衝問題不絕,所以得修石堤。原本我提議了,河泊所和縣衙都不太樂意,我便聯絡了那商人,得他捐助石頭,本地縣衙纔沒話說。我們監工親自修了石堤,修得穩固些,以後蕭家想掘堤也沒那麼容易,也就不好年年以此和朝廷要錢了。”
這自然是好事,鐵慈道:“那是外地行商吧,雖是好意,你也要謹慎些。”
顧小小道:“商人重利,便是捐,也是要好處的。那個外地客商財大氣粗,奈何本地商戶抱團排外,吃夠了虧,便想着攀附朝廷,自己闢出一方天地來,免得總是仰人鼻息。我稍稍和他透露出我在宮裡有門路,他便巴結了上來,說到底也不要什麼,就想求宮裡賜個匾,勞個內官送出來,以後他便能在當地站穩腳跟。”
“這是小事,商人爲國,國自應嘉獎。回頭東西運來,你讓人回宮裡找一趟小蟲兒便是。那商人送石料來的時候,你也搞出些大動靜來。”
“那便這麼說定了。”
……
夜深了,阿四悄悄地坐起身,查看四周打呼的人,阿三背對着他,舉起手示意無妨。
阿四便踩着牀邊,越過那些高高低低的人,悄然往外去。
他沒發出一點聲音,但那木門年久失修,推門時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裡傳了很遠。
阿四停下,打個呵欠靠着門等了等,作睡眼迷濛出門解手狀。
聽得身後鼾聲依舊,阿四放心出門去。
隔壁,原本在安睡的梅花靜靜睜開眼睛。
杏花就睡在門邊,起身將一小瓶油澆在軸承上,梅花起來推門,毫無聲息。
她出了門,正看見阿四走到牆邊,一邊走一邊解褲子。
梅花面無表情地跟過去。
牆外傳來夜蟲的鳴叫聲。
都秋天了,這蟲兒活得還如此有勁兒。
阿四一邊在牆根下撒尿,一邊伸手挪開了牆上的一塊磚。
掉包的藥包就藏在牆磚後,他特意等到這夜半無人,借解手機會出來拿藥。
他的手指剛剛觸及藥包,忽然聽見身後細微的動靜。
阿四立即縮手,轉回頭,就看見一張慘白的臉,兩眼無神地向他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