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秦城, 景明寢不安席,食不下咽,整日坐立不安, 東邊陳、姬兩國攻佔漢、郭二城的消息早就傳至河西秦城, 景明厲兵秣馬, 枕戈待旦卻等不來一道王令, 終於他按捺不住, 想要私自帶兵回曲陽勤王。
鳳清上前握住景明的手,鳳眸中氤氳着複雜,他眼眸閃了閃道:“你聽我說。”
景明嘆了口氣, 他調整了一下情緒,暫時壓下心中的憂慮和焦躁, 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嗯。”
“傾王將傾軍精兵盡數交與你我, 命你我鎮守河西, 而今陳、姬二國兵逼曲陽,王書卻遲遲未曾下達, 我恐傾王已遭遇不測,而今最保守的法子便是你於秦城自立爲王。”鳳清低聲道。
景明想也不想便搖頭拒絕,他道:“景明徵戰一生,爲的不是萬人之上的王位,爲的是我傾春秋永存。”
鳳清搖了搖頭,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你問問你的心, 你效忠的是傾國, 還是執掌朝政的趙氏一族?”
景明愣了愣, 他道:“這有何區別?”
“趙氏一族的覆滅不代表傾國覆滅, 你可在秦城再建起一個新的傾國。”鳳清道。
景明搖頭,他低頭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知我要立刻率軍回都,擊退陳、姬兩國的軍隊,不然故國淪陷,民不聊生,景明會生不如死。”
鳳清做出讓步,他抓着他的手臂道:“你要回曲陽,我不攔着你,我要和你一起回。”
“十萬墨卒還在我傾丟失的河西五城內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們,秦城乃傾國西部重鎮,不能沒有元帥鎮守,秦城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回曲陽。”
“你爲何如此固執呢……”鳳清斂眉,他緊緊抓着景明的手臂,哀求道:“不要去,我們再想別的法子。”
“阿清,景明這一生就兩個心願,一願傾國千秋萬代,二願你喜樂平安。”景明伸手將人攬在懷中,吻了吻鳳清的鬢髮,柔聲說:“你可要在秦城好好地待我凱旋歸來,就像當年在狄城一樣。”
鳳清重重地閉上眼眸,眼角晶瑩的淚珠滑落,他依偎在景明懷中,久久不語。
生逢亂世,有人想要一戰成名,有人想要光耀門楣,有人想要君臨天下,有人只想要執一人之手,於戰火紛飛的年月終老。
譬如鳳清景明,譬如楚雲祁蘇珏。
東方,一輪紅日緩緩從地平線上升起,景明身着玄鐵盔甲牽着馬,他的身後是五萬傾卒,鳳清一襲紅衣,緋烈如火靜靜站在景明面前,景明堅毅的眼眸中泛起絲絲柔情,他伸手抱住鳳清,輕拍他的後背柔聲道:“我走了,你在秦城待我凱旋歸來。”
“好。”鳳清勾脣,垂眸,溫軟一笑,他看着景明,修長的手輕撫他的眉眼,笑道:“蠻牙子,打完這一仗,你可要回來娶我,鳳清過期不候。”
“嗯。”景明紅了臉,一是情難自已,湊上前在人薄脣上吻了吻,再緊緊抱了抱鳳清,鬆開,退後幾步,轉身頭也不回地上馬。
沉重的戰鼓聲響徹整個校場,景明拔劍指天,朗聲道:“出發!”
“嗨!”士卒們齊聲應道,整齊劃一地跟在景明身後,迎着火紅的太陽緩緩踏上了通往曲陽的官道。
鳳清久久站在原地,直到景明和士卒們的身影盡數消失在茫茫原野中時,他才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走回臥房。
老天爺,鳳清一生心高氣傲,沒求過什麼人,而今,鳳清求你,護我心愛之人平安。
景明率軍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在五日後行至曲陽城外的十里桃花亭。當年傾王就是在這裡迎接北征凱旋的將士們的,而今他帶着將士們要護王平安。
斥候快馬回來道:“王上有令,暫不追究將軍擅自離營之過失,命您速速進城面見。”
景明長舒了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他笑了笑道:“通知各路司馬,命士卒們在此地安營紮寨,裨將王賁隨本將軍進城面王。”
“諾!”斥候抱拳行禮後,便將他的命令向下傳達。
王賁與景明縱馬向曲陽北門絕塵而去,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街道上百姓熙熙攘攘還是往常的樣子,只是安寧祥和的有些異常——曲陽城中絲毫沒有戰爭逼近的緊迫感。景明皺了皺眉,來不及多想,快速縱馬來至傾王宮前。
馬兒堪堪地轉了個彎,景明一拉繮繩,馬兒長嘶一聲,前蹄揚了揚,“噠噠”兩下馬蹄停了下來,景明和王賁翻身下馬,快速走過三十六階臺階,向傾宮正殿走去。
殿內百官靜立在兩側,王座上的傾王穿着王服,頭戴冠冕,景明皺了皺眉,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對勁,直至他走至殿中央時,他纔看清王座上坐着不是傾王趙炎,而是相國惠文。
景明臉色一變,他迅速轉身,與王賁背靠背站着,面色陰沉,他掃過殿內的臣子,沉聲問道:“我王何在?”
“不就在這麼?”惠文緩緩站起來笑道。
“呸!謀權篡位的逆賊!你也配稱王!”王賁罵道。
惠文也不惱,他傾身伸手緩緩撥拉開面前垂着的旒,細細地盯着景明道:“哎呦,上將軍不必如此氣憤,這王位誰坐都可以,不是麼?”
景明冷哼一聲道:“你不怕鳳清率兵攻來?”
“怕啊,寡人當然怕,所以寡人要先殺了你,再慢慢收拾那隻不聽話的鳳凰。”惠文笑道。
“你!”景明拔劍,怒目而視,他道:“你若是殺了鳳清,吾定化爲厲鬼,世世代代纏着你!”
“哈哈哈哈……”惠文仰頭大笑道:“我惠文都是半截身子埋在土裡的人,還怕遭報應?臨死前將這趙氏傾國變爲我惠氏傾國,寡人也死而無憾了,哈哈哈哈……”
景明沉着臉一言不發,他在思索着如何脫身,惠文慢條斯理道:“上將軍最好不要做無用的掙扎,不然寡人會讓你死的很難看。”話音剛落,大殿兩側出現了一羣手持弓弩的士卒,他們很快便將景明的王賁圍在中央。
“上將軍,你選一種吧,是想被亂箭射死還是想自刎呢?”惠文慢條斯理道。
景明眼眸閃了閃,正欲拔劍自刎,王賁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搖了搖頭道:“王賁此生能做將軍的裨將,乃王賁三生之幸,將軍生而爲將,當馬革裹屍,不該血濺狗賊朝廷之上!”說完便緊緊抱着景明向宮殿外衝去。
“放箭!”惠文從王座上站起來嘶吼道:“給寡人放箭!”
漫天的箭雨傾瀉而下,王賁身重數箭仍然死死護着景明。
血,漫延,逆流成河。
景明的身體轟然倒下,他努力掙扎着爬向西面,靠在傾王宮外的一根柱子上,眼眸漸漸迷離,血從他脣角流下,景明沙啞着聲音,一字一句道:“鳳清吾愛。”
一時間蒼穹風捲雲涌,陰沉沉遮蓋住太陽,狂風怒號着刮在人臉上生疼,七月的晴空突然陰雲密佈,小石頭般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屋檐、地面以及景明的身上。
冰雹砸在地面匯聚的血窪中,濺起小小的血花。
商烈王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一代將星隕落。
史書記載,那日天降冰雹,羣鳥悲鳴,萬鬼同哭。
景明被亂箭穿心的消息傳至秦城已是八月底,斥候渾身是血地向風清說完這些便倒地氣絕身亡。
鳳清面無表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晾涼的茶,起身從懷中拿出絲帕,輕輕替斥候擦拭掉他面頰上的鮮血,一字一句道:“蠻牙子,你在黃泉路上走慢些,鳳清要讓整個傾國給你陪葬呢。”
商烈王二年七月,傾相惠文弒君篡位,將趙氏傾國改爲惠氏傾國,自立爲傾王,派遣使臣入楚,希望與楚王結爲盟好之國,並祈求楚王出手干預陳、姬兩國侵佔傾國土地一事。
商烈王二年八月底,楚王派楚將範夤入傾東部重鎮韓關,勒令陳、姬兩國退兵,並歸還侵佔傾國之領土,陳、姬二國迫於楚之國威,只得訕訕退兵,將侵佔傾之東部國土盡數退還,惠文感念楚王出手相助,將傾國南部汾河平原六百里贈與楚王作爲謝禮,楚王大方收下。
經這麼一折騰,陳、姬兩國既耗費大量的兵力、國力,還撈不到半點好處,兩國國王都憋着一股氣,敢怒不敢言,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中原格局再次發生變化,強國有四,除了東方大國熙國、南方強國楚國以及改名換姓的傾國外,西北邊陲崛起的墨國迅速走入中原諸侯王的視線內。
陳、姬兩王因埋怨楚橫插一腳,紛紛派遣使臣入熙,想要與熙結盟,宋衛國出乎意料般地沉默,傾王惠文野心越來越大,他不甘於只做傾國的王,他想要將楚國從中原霸主的位子上拉下來,於是暗地裡也派遣使臣入熙,商議着攻楚之策。
商烈王二年的第一場雪,便在這樣暗流涌動的中原格局下,悄悄降臨。皚皚白雪覆蓋着大地,沉眠的蟲子們不知道來年開春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至少現在在白雪覆蓋下,他們是安寧祥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