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江一戰後宋衛王一病不起, 太子城自楚歸來,將楚王結盟一事告知宋衛王。
臥病在牀榻上的宋衛王面容枯槁,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 面龐極具消瘦致使顴骨高高凸起, 他喘着粗氣聽太子城說完入楚以來的所見所聞後, 長嘆一聲道:“天要亡我矣!”
太子城皺了皺眉, 他對父親說如此不吉利的話很是不滿。
宋衛王那一聲長嘆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蜷縮在繡被中劇烈咳嗽着。
太子城慌忙上前輕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宋衛王歇息了一會,緩過來後, 朝太子城擺擺手,示意要他將自己扶着坐起來。
太子城不敢怠慢, 忙攙扶着宋衛王的胳肢窩將他緩緩扶着靠在牀邊。
宋衛王就着太子城遞過來的湯勺喝了點水, 他轉頭看向窗外, 久久不語。當太子城正欲告退時,宋衛王沙啞着嗓子緩緩開口說道:“陳、姬、宋衛三國本是秦國的三大貴族......”
太子城挑了挑眉, 商考王四十年,陳、姬、宋衛三家分秦是衆所周知的事情,爲何自己的父王這時候又要提起這陳年舊事呢?
宋衛王依舊看着窗外發芽的樹椏,他沙啞且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秦國曾是中原的霸主,其地方八千多裡, 佔至當時天下土地近乎一半, 大爭之世, 國力說話, 誰強誰便有發言權, 秦文公在位時的秦國是最鼎盛的時期,秦國軍隊更是所向披靡。”
“在這樣的國家內, 中軍將是一個僅次於國君的職位。秦國總共有三十多位中軍統帥,趙氏、韓氏、荀氏、士氏、欒氏、魏氏、陳氏、姬氏、宋衛氏。這十個氏族分別在一定的時間段出任過中軍將。”
“中軍將不僅在戰場上有很大打的影響力,對秦國國內的政治影響力也是不容小覷的,所以幾大家族之間爲了爭奪中軍將之位展開了無窮無盡的明爭暗鬥,幾百年來腥風血雨,政權更迭。”
太子城打了個哆嗦,“幾百年來腥風血雨,政權更迭”父王只是用着簡單的一句話,可是它背後到底有多少白骨,有多少冤魂,太子城光是想想便不寒而慄。
宋衛王眼底閃爍着一團暗淡的火焰,他劇烈地咳嗽着,太子城忙上前輕拍他的背。
宋衛王緩過勁來續道:“趙氏和韓氏之爭是秦國公族對中軍將位的第一次爭奪,韓氏取得了勝利,趙氏慘遭滅族,患谷一戰後,韓氏一族不知收斂鋒芒,反而處處樹敵,於是韓氏一族也遭遇到了和趙氏一樣的命運,荀氏登上政治中心,權勢滔天的他們最終也和前兩位中軍將氏族般被放逐,被滅族。之後的士氏、欒氏等族也都相繼步了前面氏族的後塵。”
“中軍將位,代表着權利,象徵着地位,秦國的各大氏族之間相互傾軋爭奪,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他們或是剛愎自用,唯我獨尊,或是韜光養晦,收斂鋒芒,然而各大家族的目的都是統一的,那便是擴大自家勢力,爭奪中軍將位,有的甚至想將秦君取而代之,長期氏族之間的多方博弈和明爭暗鬥,不僅直接導致了氏族的興衰,也耗光了這個中原大國的元氣。”
宋衛王喘了一口氣,太子城看到眼淚從宋衛王渾濁的眼睛裡流出,滾落過他滄桑的臉龐,太子城一輩子也忘不了父王那時的眼神和他最後說的一段話——
“中軍將位給這些氏族帶來榮譽和權利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滅亡敗落的命運,在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中,各大家族你方唱罷我登場,漸歸平復後,那些笑傲一時的氏族都沒能笑道最後。刀光劍影,戰火紛飛的亂世之中,陳、宋衛、姬三家在明爭暗鬥中存活了下來,秦國自此滅亡,它的命運也將由這三家來主宰,只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權利越大,壓在自己肩膀上的重任也就越大,我們在刀光劍影中存活下來,瓜分秦國,各自爲王,卻沒想到迎接我們的是這個時代更加殘酷的血雨腥風。”
宋衛王說完這些話後便永遠地閉上了眼眸,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參透了權利更迭的奧秘所在,只是已經太遲了,權利的遊戲中他沒有能力駕馭宋衛國這艘船,最終在風雨飄搖中悄無聲息地沉入無窮無盡的漩渦之中,至少,他可以不用看到宋衛被滅國的那一天,如此算是上天給他最大的恩賜了吧。
“父王——”太子城的哭聲從宋衛王宮中傳了出來,未來的一切都在等着這位年輕的太子去經歷,只是那時沒有人陪在他身邊替他擋風遮雨了。
王畿內,天空中烏雲陰沉沉地壓着,給這佔地六百公里的王畿增添了一絲沉悶壓抑之感。
這是商幽王在位的第三十個年頭,他整日穿着繁重華麗的王服帶着象徵商太子的十二旒冠在恢弘華麗的天子會客宮殿內徘徊,象徵着九州天下的九鼎就依舊矗立在宮殿外的車馬廣場上,只是因爲諸侯國多年不來朝貢,各個九鼎早已集滿了灰塵,鼎面也沒有了商成王時期的光鮮亮麗。
天子宮殿內,那些陳舊的王族器皿因爲沒有人打理,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爲數不多的侍女都已經老了,她們坐在殿前的臺階上打着盹,懷念着那些歌舞昇平,諸侯朝覲的繁華日子,王車由於長時間沒有使用,已經鏽跡斑斑,轅木也被蟲子蛀蝕的七零八落,整個王畿都佈滿了死氣沉沉的壓抑感,彷彿預示着這個王朝就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也該沉眠了一般。
商幽王頹然地坐在王座下的臺階上,他的髮鬚已經花白,眼神也漸漸昏暗起來了,可是沒有一位諸侯王注意到還在王畿內苟延殘喘的天子,他自己也快忘記自己是這個天下的最高統治者了。
一道悶雷在天空中炸響,宮殿外的一座鼎不知何緣故應聲倒塌,那聲音恍若山崩,震得整個宮殿都在隱隱搖晃,商幽王嚇得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禱告着古老的祈文,他消瘦的身子埋在繁重的王服內,不住地顫抖着。
除去這一身王服,其實,他只是個普通的老人罷了,諸侯沒人知道這位老人就那樣在驚恐和悲哀中離開了人世。
次年春,年僅十三歲的商太子即位,史稱周烈王,自此中原戰國的紀年採用周烈王紀年法,他即位的那一年爲周烈王一年。
周烈王一年春,楚國的啓耕大典結束後,農人們都紛紛下農田耕作,田間阡陌時不時傳來農婦呼喚丈夫用飯的聲音以及農人的歌唱聲。
解凍的河水在水渠中潺潺流淌,黃鶯在樹椏上歡快地鳴叫着,一切都預示着這一年楚國將又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一年。
駐墨楚使自墨歸來,現正在楚宮偏殿面王述職。
“沒了?昭文君就只交代了這些麼?”楚雲祁將那些竹簡、地圖以及信紙翻來覆去地看,他就是沒找到一封哪怕是一處寫思念自己的話,抖開書信,滿篇都是官話,楚雲祁不免有些失落。
駐墨楚使小心翼翼地看了楚雲祁一眼,拱手行禮道:“回我王,昭文君再三叮囑臣務必將這些一份不少地交給我王,其他的事情,他沒有提及。”
楚雲祁不悅地“嘖”了一聲,他揮揮手道:“寡人知道了,愛卿一路舟車勞頓,儘快回府休息吧。”
“臣謝我王關心。”使臣拱手行大禮後便退出偏殿。
楚雲祁皺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竹簡,良久長嘆一聲,拿過書案旁擱着的墨筆在帛紙上寫道:昭文君爲國爲民,乃一等一的大忙人,日理萬機連想寡人的時間都沒有!寡人已收到你讓使臣帶來的東西,昭文君少了最重要的東西——你爲何不說想我?寡人十分生氣,昭文君看着辦吧。
當楚雲祁那份滿紙怨婦之言的書信和他親手做好的琴送到蘇珏面前時,蘇珏脣角不自然地上揚着,溫柔寵溺自如水眼底一層一層如漣漪般擴散開來,他都能想象的到那人委屈失落憤怒的表情了。
在反覆將那封書信看了多遍之後,蘇珏終於將目光落在了做工精良的琴上。
琴面朱漆泛着柔和的微光,平正如砥,指腹輕觸其上,恍若覆在一塊上好的玉石上一般,光滑瑩潤,七絃粗細恰當,天蠶絲製作而成的琴絃泛着冷光,觸感極爲勁韌。
蘇珏垂眸,將手輕搭弦上,右手大指作“風驚鶴舞狀”,修長的食指向內彈,作“鳴鶴在陰勢”,鬆沉清朗的琴音頓出,蘇珏眼眸閃了閃,當下食指向外挑,作“賓雁銜蘆勢”,一曲《思君》泠然傳遍整個屋子。
此曲初時琴音稍緩,琴聲悠揚,頗有和風淡拂之意,蘇珏眉眼間沉着溫雅。
他左手抑揚,右手徘徊,指掌翻覆,抑按藏催,飛纖指以馳騖,那雙手在雪白的琴絃和硃紅色的髹漆映襯下,顯得格外美,琴音於綿遠中漸具清圓,恰似落花流水淡淡哀傷中繾綣着對那人綿綿無期的思念。琴音輕中不乏清實,其弦若滋,溫兮如玉。
琴音終了,一直站在書房外靜聽的黎漠潸然淚下,一時心神盪漾,恍若心底最柔軟的情愫被喚醒了般,他輕推門跨進去,就那麼怔怔地看着一身白衣的蘇珏。
蘇珏是沐浴後坐在書案旁的,他未束髮,墨色長髮散在背後,前額幾縷墨發滑落肩頭,落在琴面上,他眉眼間浸潤着別樣的溫軟,燈下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聽到動靜,蘇珏有些錯愕地擡頭看來,在看到黎漠時他愣了愣,慌忙起身拱手行禮道:“昭文不知主公前來,有失遠迎,望主公恕罪。”
“無妨無妨,相國不必多禮。”黎漠上前,不知爲何,只要和蘇珏待在一起,他滿身的戾氣總會不自覺消減下去,他在木椅上坐下來,看着蘇珏溫柔笑道:“本公從不知相國琴技竟如此出神入化,相國適才所彈之曲爲何名?”
蘇珏頓了頓道:“回主公,此曲名爲《思君》。”
“思君兮山水不絕。”黎漠眼神暗了暗,他擡頭與蘇珏對視,一字一句道:“相國可否爲本公彈奏一曲?”
蘇珏愣了愣,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撫琴需琴者擇一幽靜渺遠之地,然後靜坐須心無旁騖,若不遇知己,琴聲一般不會隨便示人,故有古語說“琴音孤冷,琴人孤傲”。
今日黎漠聽琴純屬意外,現在他指名道姓要自己再彈一曲,着實是難爲他。
黎漠見蘇珏遲遲不給他迴應,無聲地苦笑道:“也罷,本公此番前來已經是叨擾相國多時,夜已深,相國平日主持國務也該早些休息。”說完起身便向外走。
蘇珏將黎漠送出相國府,拱手行禮道:“昭文恭送主公。”
黎漠翻身上馬,轉身深深地看了蘇珏一眼,揚手一揮馬鞭,馬兒長嘶一聲,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