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宮妃們閒嗑了一陣後都相繼離開了,以爲我跟阿平也可動身回去了,哪料劉清一聲吩咐,底下宮娥們端着一盤一盤的菜走了進來。阿平愕然地看着,嘴巴一張就被我拉住了,心知他是想說已經在朱元璋處吃過了,可是呂妃一番好意若此時提出定然掃了她的興。
於是我們只得在桌邊坐下,然後看着滿桌的菜大眼瞪小眼,想來阿平此時與我想法是一致的,後悔剛纔在皇祖父宮中吃得太飽了。
可呂妃不知我們心中所想,一坐下來就給阿平先盛了一碗羹湯,然後往他碗裡夾了許多的菜。我看阿平那臉色就覺好笑,這是唯一一次慶幸自己不受呂妃待見,至少我不用死撐了吃東西。等從呂妃宮殿出來時,阿平已經快撐得直不起腰來了,一上轎子就癱那埋怨:“媳婦你也不幫我承擔點的,看我吃得都快動不了了。”
我輕飄了他一眼,“誰讓那是你母妃呢?多吃有福。”
“這福我可消受不起。下次你就別那許多顧慮,在皇祖父那用過膳直說便是,母妃不會怎樣的。”阿平一邊摸着肚子一邊不甚在意地道。
我沒好氣地佯踢了他一腳,“你是又把我之前的話給忘了?”
“沒忘,哪敢忘啊,不就是要與母妃關係處好嘛。我省得的,你沒發覺母妃的脾性要好了些嗎?我是她兒子,若跟她來虛的反而容易被看破,剛就懷疑她是知道我在皇祖父那吃過了,所以才故意給我夾那許多的菜惡整我呢。”
仔細一想,阿平的分析倒也不是沒道理。我跟阿平在一塊這麼久,基本上他的一些小動作和藏在表情底下的話都能省得,而自己的兒子若從小看到大,相信其一言一行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如此一想我就無比同情阿平了,給他順了順肚子忍住笑道:“回去讓燕七給你調理去,你可受累了呢。”
“可不是?最好是媳婦給我按摩按摩。”聽見阿平得寸進尺的要求,我輕哼一聲道:“那不用等回去了,現在就給你按。”說着就在他腰眼處狠狠掐了一下,使得他痛呼出聲。
年初的皇宮似乎是靜宜平和的,大年初一拜過年後便也不用再每日都去,我便清閒下來了。年前準備拜禮時的雲緞阿平還留了一點在蘭苑,我便用來給小元兒裁製衣服,等天暖了後除下累贅的棉襖便可穿新衣服了。
阿平因爲無需上朝也就閒覆在屋了,不過我有留意到他的話很少,只偶爾我當着他的面逗小元兒時他纔會過來搭話。心知他在憂慮什麼,我嘴上不說心裡也念掛着,隱約有預感在平和的表面下似乎暗藏了洶涌的波濤。
果然,在大年初四這天遠方的戰事彙報來朝——北元軍開戰了!
當下召集大臣上朝,阿平也火速趕了過去,一整日我都憂心忡忡,生怕阿平在朝上直接就向朱元璋請命領兵前去打仗。從早晨到中午,又從下午到黃昏,我幾度走到蘭苑門邊去察看,都不見阿平的身影,心頭焦躁不安之極。相信沒有一個妻子是真心希望丈夫外出去打仗的,哪怕阿平即使去也定然是以將之名,不會當真要到陣前殺敵,可是,萬一呢?
他是個文人,不是武將啊,即便以他聰穎之資可熟讀兵書,可那都不過是紙上談兵,絕對沒實際的戰爭經驗來得強的。
我的腦中不可控制地想起朱棣,他曾幾次與北元交鋒都獲得了勝利,他是真正的將領之才,按理這場戰役該由他爲主帥領兵作戰。
一直到天黑時阿平纔回來,一身的冷清外面色也有些暗沉,我疾步上前一邊替他解斗篷一邊詢問:“戰事如何?”阿平搖頭,“不太好。北元果真是在除夕深夜偷襲我城門,當時兵將們即使沒有休整也都精神鬆懈,竟然一舉拿下了蒙城。”
我心中一震,短短數日竟然已經有一座城池被攻下?
“那朝上議事可有定斷?”
阿平轉過身來拉住我的手,眸光是從未有過的幽沉,心逐漸往下沉,他真的決心請命了還是……已經頒令了?聽見他說:“皇祖父當機立斷定下燕王爲主帥,即刻從北平出發迎戰北元軍,而我請命爲副帥,明日便從皇城上路與王叔會合。”
明日?!我的雙腿一軟差點就往地上栽倒,阿平反應迅速地攬住我的腰,痛叫出聲:“蘭!”
明知大義面前小情得放在一邊,可我仍然忍不住滿腔悲憤質問:“你下這個決定去請命時可有想過我?可有想過還剛出生一個多月的元兒?”
阿平眼中滿是抱歉,神情中也有一絲痛苦,可咬牙之後的語氣卻仍然堅定:“媳婦,我沒辦法,皇祖父本想御駕親征,可他年齡那麼大我如何能讓他再出戰?我是皇祖父親封的皇太孫,全朝上下此時只有我能站出來爲祖父承擔。而且媳婦你放心,燕王受封主帥,他對戰北元軍已經數次,對敵軍的行軍作戰策略很是熟悉了,我雖受封副帥屬於代御駕親征,爲平定軍心而出,定然不會有事的。”
沉定而視,心一點點變涼,我抽出手背轉過身,鼻間酸澀異常。好不容易一切都在好轉又無波無浪的,他卻要因戰事而要離開,而且連個緩衝都沒有,回來就說明天即刻出發。哪怕知道用兵貴在神速,前方也等着朝廷的援軍趕到,可他連徵詢一下我的意見都不曾就已然做下了決定。心中又有聲音在說:當時在朝堂上,阿平定然沒有時間多考慮了。
黯然不已,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可只要想到古時行軍打仗快則幾月半年的,慢則打上幾年都有可能,明日一別何時再相見都是未知數。
我心惻然不說,元兒呢?他必然是要錯過元兒的百日、週歲,甚至更多成長的經歷。
無心再用晚膳,我直接進了房躺下。元兒自有人來料理,無需我掛慮,阿平欲跟進來但房門被我給閂上了,他推了推沒推動便在外面可憐兮兮地求:“媳婦,你給我開開門啊。”
這時候我不想看到他,便揚聲而喊了句:“讓我靜靜。”
門外的人沒有再作聲,更是聽見腳步聲離去了,我心裡頭越發難受了。平時臉皮那般厚,無論我怎麼呵斥都像牛皮糖似的粘在身上,今日只是說道一句就退縮了?是也覺得心中有愧無法面對我嗎?
前幾天除夕我還在感慨今年不像去年那般不順心了,豈料現實立刻就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去年阿平還只是在我不知前因後果下赴京趕考,就讓我生受別離之苦,可那至少沒有危險啊;而今他不惜遠走邊關與敵軍作戰,生死攸關,如何讓我不愁斷肝腸?
一再告訴自己歷史上的朱允炆會在將來當皇帝,他的命數也絕不就只到這裡,可是所有的歷史都及不上對他的感情。我捨不得他,捨不得時隔很久才能見到他,捨不得他一去幾年,從此我一人留在這宮中這蘭苑遙遙相望,期盼他回來。
單單只是想到今後我都要在這樣的過程裡度日,就感覺心頭絞痛。
其實我可以跟他鬧,也可以跟他吵,拿元兒和自己去逼他,或許他會因此而留在宮中,可是家國天下這座大山壓下來,我如何能以兒女情長來牽絆住他?
難道真的讓他成爲出爾反爾的人?讓他的皇祖父將近七十歲高齡御駕親征,而他十九歲的壯年兒郎卻躲在宮中坐享其成?這要他如何爲君,又如何爲人?
我怎能置他入那種境地?他會怨我的,日積月累之後他一定會對我心中生怨。
鼻子一酸,情緒就涌了上來,我強忍住閉上眼將之逼了回去。十分明白其實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溝通,該面對的終究是要面對,所以聽見門處傳來窸窣聲並沒去理會,知道除了那人也沒誰了。可過了片刻竟聽見門竟然吱呀而開並且立即腳步聲走近,到得跟前時嘎然止步,一道目光落於我臉上,一會兒就聽見頭頂有語聲小心翼翼問:“媳婦,你睡了嗎?”
想繼續不理會,可是想是一回事,神經控制的大腦卻又是一回事。迴轉過身時眼睛就睜開了,視線裡是一張不安的臉,眼神閃爍着不敢看我又忍不住目光飄來。
我把視線轉向門楣處,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竟然把那門臼給用刀磨斷了!而且弄斷了至少也收拾下殘局,掩蓋一下吧,他不,就丟在門檻邊,連欲蓋彌彰的都不曾。耳邊傳來他的低問:“你是不是在生氣?”聞言我視線再回到他臉上,平靜無緒地問:“生氣有用嗎?生氣了你就會改變主意嗎?”
果然見他眸光一暗,慚愧的低下了頭嗡聲而道:“媳婦,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是明日我就要出征了,你能不能不將我趕在門外?我想抱着你睡,連小元兒我都安排給雲姑帶了。”
氣不過抓起牀內的枕頭就朝他丟過去,怒瞪向他,“你都安排好了還來問我?”
有他這麼先斬後奏的嘛,平時犯錯了後態度都很好的,這次居然跟個蠻子似的。而且更可惡的是,他也默不作聲,厚着臉皮將外衣一脫隨手扔在旁邊,然後直接往牀上擠。我往內移一點,他就貼近一點,到後來將我擠到了最裡側退無可退了索性伸手過來圈住我的腰。
“你放開。”我低喝。
他不講理地回:“不放。”
掙也掙不脫,只能任由他去。見我不再掙扎,他貼近到耳邊輕道:“媳婦,別跟我鬧了好不好,我不想最後一夜還與你鬧着脾氣,然後明早帶着遺憾而離。”
“你胡說什麼?什麼遺憾不遺憾的?”我實在是忍不住要呵斥他,哪有人在出徵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的。他卻頓然樂了:“媳婦,你肯理我了啊。”
狠了心往他腰上去掐,他先是痛叫出聲,但在看見我的臉色後立即把叫聲給壓下去了,生受我對他的“酷刑”。如此我也覺得沒意思鬆了手,他又貼上來小心問:“解氣了嗎?如果還不解氣,你再掐我幾把好不好?”
我看着那眼睛裡的星光,忽而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阿平,我生氣是因爲在你做任何決定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我和元兒。你可能一去經年,我和元兒要怎麼辦?你錯過的不是我,而是等你回來時元兒連爹都不認識的遺憾。”
阿平沉默了下來,我也不去打破,不管結局已定但有些事我還是要讓他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所選擇必然就有所放棄,未來永不可預知,哪怕我是個活在歷史中的人知道每一個人的結局,可是過程呢?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法肯定在符合大方向的歷史體系下,小的歷史過程是否會有偏差?史書是皇帝寫給後人看的,存在了太多未知的元素。
這些東西我沒處講,只能憋在心底。難怪很多書上寫人最初想預知未來,可當真的有那能力時卻又並不樂見,因爲永遠不知道這個預知是否會真的實現,更可怕的是……
更可怕的是——都說因果循環,有因纔有果,可是誰能知道這個果的因究竟是什麼?會不會是你下一秒決定的某件事,會不會是你終其一生想要去改變結果的這個舉動,其實才是真正造成這個果的因?
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