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找來了一隻酒壺,灌了小半壺進去便遞給了老太監。剛纔我跟阿平講道理的話都落了這老太監的耳朵,此時他接過酒壺後就笑道:“還是娘娘心細,皇上有您這般惦念關心纔好,確實皇上近來身體不佳,江太醫也多次交代不可貪杯,可老奴哪勸得動皇上啊。”
說着他又轉向阿平道:“殿下若與皇上喝酒時還是要多勸着點纔好。”許是看着阿平長大的,他與阿平說話時語氣比較親暱,眸光也很慈和。
他討到了酒似乎也不急着走,目光落於元兒身上便笑道:“小殿下是個有福之人,皇上說他的降臨必將爲我大明朝帶來祥福,令那北元軍大敗而歸。”
阿平蹙起眉問:“皇祖父今晚都還在憂思着邊防戰事嗎?”
老太監嘆了口氣道:“如何能不憂思啊,老奴聽將軍們與皇上議事時說北元軍虎視眈眈在望,極有可能會乘這除夕夜兵將懈怠時開戰。而邊防路遠,若當真開戰也至少是三天後才能獲知消息了。這陣子皇上愁思迎戰主將人選時常夜不能寐,這才讓老奴來討些酒喝想睡得安穩一點。”
聞言我也不由心中一緊,朱元璋之顧慮未必沒有道理,想這除夕春節是從古至今一年裡最大的節日,遠在外的人都知歸故里,軍中兵將哪怕授命全軍嚴待也難免放鬆了神經,若在今夜北元突然來犯,從戰略上而言絕對是一個絕佳的時機。
身爲一國之君當真是要憂國憂民才爲明君,若只顧自己享樂安逸,那遲早會滅亡。曾經蒙古人大舉來犯,滅宋建元,將萬千漢室子民淪爲階下囚,在我那時代被視爲一段過去的歷史,即使看過也不覺得有什麼,可在這時代則被視爲恥辱。
中原故土,漢室江山,被區區草牧民族的蒙古人給奪去,身爲漢人都覺不甘和憤怒吧。所以纔會有朱元璋揭竿起義,號令天下反元創立大明朝。
老太監閒聊了幾句離開後我再環看四下,之前安逸的氛圍頓時變了,綠荷與雲姑她們或許並不太懂那些國家大事,可阿平陰沉着臉的樣子讓衆人再不敢大聲喧譁。
阿平無心再閒坐,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堂屋。我對大夥笑了笑道:“你們繼續,我去看看你家殿下。”起身時瞥見燕七也站了起來,他迎上我的目光,“我去竈房找些東西。”話是如此說,但我看他也是不想再繼續坐下去找的藉口。
與我一道出了堂屋,看見阿平就獨站在院中,身影清冷。燕七頓了頓,輕聲道:“公子其實並不容易。”我轉過眸訝異而問:“此話何解?”
“公子的志向本非那皇位,可太子早故,擔子便落在了他身上。他十五歲被封爲皇太孫,每走一步都有底下朝臣在看着,決不可行差踏錯。爲了太子遺願以及皇帝老兒的寄望,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比別人更快一步成長,也與他原本的信念背道而馳。”
忽然間我心中一空,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滋味,就感覺五味雜陳難辨。頓了片刻才輕聲問:“他原本的志向是什麼?”
燕七說:“周遊歷國,行遍天下路得聞天下事。”
到這時我心底的那滋味涌了上來,也明白是酸澀。這是阿平曾經的志願?一直以爲他文才出衆乃人中之龍,即使無心帝王之位那也至少是往大文人這一塊上面走,哪裡曾想他竟是要周遊歷國,而我卻從不知曉。
“你去勸慰一下公子吧,也就你的話他能聽進去。戰事哪怕真的今夜開始了,公子也是無濟於事的。”燕七嘆了口氣朝竈房走了。
看着他的身影我不由怔愣,他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齡,卻在今夜讓我感到有種莫名的滄桑感。而且他說得這番話,又哪裡像是一個十五六歲孩子說得話。
突然覺得,似乎我從未真正瞭解過他,或者,他們。
燕七還可說得過去,可是阿平,夜夜同牀共枕,竟也這般輕忽。我走過去到他身後離了一步遠,心裡想是否咫尺天涯就這般的?阿平迴轉過頭來,看見是我一驚,急忙邁近了來拉我的手,“怎的出來了?外頭這麼冷。”
霎時剛纔的迷茫被打破,我與阿平怎可能是咫尺天涯?兩顆心從來都緊緊粘在一起,即使我不走這一步,阿平也會毫不猶豫地走向我。是剛纔的自己多愁善感了,不過就是燕七道出了一個阿平過往的想法,便生出那許多惆悵來,當真是徒增煩惱。
想通後我朝阿平莞爾一笑,“還好的,屋子裡有些悶就出來陪你透透氣了。”
“不行。”阿平板着臉拒絕,“你剛剛出月子,不可以受寒,而且你連一件麾衣都不披就出來了,這不是拿自個身體開玩笑嗎?立刻進屋。”
被他拉着往屋子走時我沒再反對,進門後堂屋內一靜,阿平掃過衆人一眼只淡聲道:“你們繼續。”卻是拉了我徑自進房了。
等進了房內安靜下來後我問阿平:“怎麼了?是聽了剛纔公公的話心情變得不好了嗎?”
阿平搖了搖頭,“不是,是爲皇祖父擔心。我有找江老頭問過,皇祖父的身體當真大不如前了,知道上回他在咱們蘭苑醉酒醒來後爲何急着走嗎?是因爲他早知自己身體很差,怕江老頭在咱面前說什麼,等回到他寢殿後才讓江老頭做了仔細檢查。如今就連這除夕之夜他都要憂思前方戰事,讓我如何能不爲他擔憂。”
我是知道朱元璋還有兩三年壽命的,可在這之前他的身體會如何卻不可能預測到。總說生老病死乃世間常態,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事不關己,當這個人是自己最親的人時情感上就不可能再如此淡定了。
阿平現在就是如此,他知道朱元璋身體日趨愈下卻又無可奈何,纔會這般愁眉不展。
我拍了拍他肩膀寬慰了道:“你也不要太過自責了,皇祖父的身體多是太過操勞所致,今後你幫着多承擔一點便是。還有,江太醫那邊恐怕也年邁了,不可能每次都及時爲皇祖父檢查,我認爲應該安排一個醫術精湛又較爲年輕的太醫按時爲皇祖父做身體檢查。”
阿平點了點頭,“我省得。”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輕笑着問:“想說什麼呢?跟我還吱吱唔唔的。”
“媳婦,我想去領兵打仗,爲皇祖父分憂。”
“不行!”我想也沒想就出聲喝止,將阿平也給喊得驚愣了,但是我仍然堅持:“阿平,你不能去打仗。”空間靜謐,他定定看着我,眸光中閃過的不是天真,而是沉斂的幽光。我心頭大震,他有此念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了!
“阿平,你聽我說。打仗並非兒戲,你從沒帶過兵上過戰場,也不懂行軍策略。”
“我可以學,兵法不懂我可以熟讀各種兵書,從未打過仗總會有第一次,北元來犯我朝,身爲大明朝的一員又怎能坐守旁觀?而且它日我欲爲皇,軍功戰績是最能令朝臣誠服的。”
驀然間我沉默下來,以爲阿平只是一時衝動熱血纔有此決定,卻沒料他最後一句令我徹底震撼到。他已經學會深謀遠慮,也已經在以一個儲君的身份思慮各種事宜,確實若要成爲一國之君,有先皇詔書是首要,但是要能臣服底下一衆朝臣卻是一門學問。尤其是在這開國初期,江山都是靠馬背上打下來的,哪怕當年朱元璋的那一幫老兄弟都生老病死得差不多了,一次勝仗也贏得過數百篇高談闊論的策文。
半響後我有些艱澀地開口:“可是你有想過……一將功成萬骨枯,那個戰場並非如你所想的一般平和嗎?你將會看到無數的屍體,有時候打贏了你也會心中悲涼,有時候,你還會敗。阿平,這些你都想過嗎?”
他來拉我的手,認真地對我道:“媳婦,這些我早就深思過了,當我成爲皇太孫的那一天起很多事都沒有選擇。我必須走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哪怕磕磕絆絆也得踹平了石子繼續往下走。我唯一能夠選擇和堅持的,只有你,這也是皇祖父留給我的喘息空間,所以我更不能坐享其成,該爲皇祖父也該爲大明朝做些事了。”
“可是……”我的憂慮被他抱在懷中而制止,他將下巴擱於我頭頂輕聲說:“我知道你所有的顧慮,也知道你對我擔心。蘭,我是男人,對你最好的保護是讓自己變強,一切坐享其成得來的東西終將會被人奪去。”
他不知道我在聽了這句話後整個人都呆住了,此話不正印證了將來的他嗎?皇位、江山,都是朱元璋一手替他安排好的,可最終這所有的一切都將會被朱棣取代。
但在後來的一段歲月裡我卻瞭解到,阿平並非坐享其成,他有在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