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匪首口口聲聲,仍在說他這夥賊人此舉是想救李家衆人,李世民終於聽不下去了,索性豁出去冷笑反譏道:“你說你要救我們李家,那就應該包括家父吧?可是家父卻被你們打傷,直到現在都不能行動,難道家父就不是李智雲的父親麼?”
匪首打了個哈哈,笑道:“你這話說得好!可是我怎麼聽說幾天前,你們父子把李智雲轟出唐國公府了呢?還拒絕相認,我就想啊,既然你們不認李智雲,那麼你們就不是他們的親人了,怎麼?莫非你現在又想跟他攀親不成?”
李世民頓時啞口無言。
拒絕相認、並把李智雲逐出家門的主意是自己出的,父親不過是採納了而已,卻沒想到今天竟然爲這事連累了父親,真是悔不當初。
不過同時他也更加確認了一件事,這夥人必然是李智雲勾結而來的,不然這些人如何能夠得知數天前發生在長安唐國公府的那檔子事?
肯定是李智雲想要出一口氣,才讓這夥人配合他演這麼一齣戲的。如果所料不錯,那麼李智雲應該很快就會“碰巧”出現在這裡。
李世民沉默了,那匪首也就懶得多說,雙方的其他人當然更不敢說什麼,林子裡再次靜謐下來,只剩下空地中央馬車廂裡竇氏壓抑的呻吟聲,看來那胎兒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了孃胎。
靜謐中,忽聽南面路上有馬蹄聲和車輪聲傳來,聽上去竟然又是一行車隊,正在逐漸靠近這片樹林。
“來者何人?此路不通!”
這一次卻不是蒙面匪首親自喊話,而是樹林邊緣處的一名匪徒在高聲示警,其用意既是阻止來人繼續接近,也是通知林內的匪首。
不等林中匪首回答,林外卻響起一陣粗豪的笑聲,笑聲甫落,那發笑之人便說道:“這可真是新鮮啊,這片惡鬼林從來只有幾個孤魂野鬼夜間出來作祟,什麼時候多了剪徑的強人了?”
這話說完,一陣鬨笑從林外響起,聽起來鬨笑之人都是這個說話者的同伴,只聽那人繼續說道:“你們這些山賊草寇也不打聽打聽,這天堂縣左近是誰的地盤?就算我二賢莊不吃窩邊草,就輪到你們來這裡發家致富了麼?單剛,給我打這些不長眼的東西,往死裡打!”
李世民聽到這裡便不禁心頭一動,二賢莊?那不是金甲童環和單猛一夥人麼?這個發話之人如此豪氣,莫非就是那名噪江湖的赤發靈官單雄信?這單剛又是誰?跟單猛是什麼關係?
沒等他想明白,就聽見外面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響起,雙方竟已經交上了手,只不過聽起來卻像只有兩個人在過招,隨着兵器相碰不斷,還有一個口吻霸道的聲音在譏諷:“喲呵,小小毛賊裡面居然還有使判官筆的,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判官筆怎麼使!”
山西潞州二賢莊三項絕技馳名江湖,分別是劈空掌、判官筆和輕功,這幾乎是人盡皆知之事,就連李世民都曾親眼目睹李智雲從單猛的身上搶了一支判官筆。
不用想都能猜得出來,此時說話的應該是正在打鬥之中的那個叫做單剛的人,精通單氏的判官筆。只不知跟他交手的匪徒又是哪個,竟然也用判官筆,這種奇門兵刃絕非一般雞鳴狗盜之徒能夠修煉的,由此可見,這夥匪徒在江湖上一定有頭有臉,否則他們爲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李世民正猜想時,忽見一個蒙面匪徒匆匆走入林間空地,來到那匪首面前低聲道:“老大,外面來的是大莊主,自己人啊,不要打啦!”
這聲音聽起來極其耳熟,再看那人的身材以及剛剛走路時的姿勢,顯然是右臂上有傷未愈,心中便是豁然一亮,這不是在歷城大龍堂被那個飛行怪人打傷一條臂膀的金甲麼?
金甲是二賢莊主單雄信的左膀右臂,竟然跟這幫匪徒混在一起,還跟匪首稱兄道弟,而此時林外那夥人的首領自稱是二賢莊的大莊主,你們當然是自己人!蛇鼠一窩!
那匪首似是非常不滿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擺手止住了金甲的請求,提高了聲音喝道:“老二,別打了,讓他們進來便是。”
他這聲命令非常有效,話還沒有說完,外面的兵器撞擊聲便停止了,然而那個單剛卻似很不情願,說道:“你這傢伙的判官筆當真邪門,爲何只點下三路和後背兩條經脈?倒是夠狠毒,可是也太容易防禦了吧?來來來,咱們再打一百回合……”
沒有人迴應單剛的挑戰,似乎此前那個使用判官筆專點兩脈的人從來都不存在過。
“爲啥不打了?打啊!林子裡面是什麼人?你們說不打了就不打了麼?我二賢莊在這惡鬼林還需要你們給面子不成?”對於這場戛然而止的交手,那位大莊主似乎比單剛更不情願。
“大莊主!裡面的都是自己人,是好朋友……”另一個聲音響起,打斷了大莊主的質問,卻是越說越低,直至衆人再也聽不見他說些什麼。
認出了金甲之後,李世民已經能夠聽得出來,這說話的正是那個叫做童環的人。
“哦?竟有此事?”那大莊主似乎聽明白了什麼,顯得有些吃驚,又道:“那就算了吧,單剛,弟兄們,咱們不打了,先進林子再說。”
林中自有通道貫穿南北,卻是不與這片新近開闢出來的林間空地相通,耳聽得車輪轔轔、馬蹄聲聲,一行車隊到了林中停住,便有一陣腳步聲紛沓響起,不消片刻,林中空地多了三個人影,一個蒙面的匪徒引領着兩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走了進來。
李世民知道,這個蒙面的匪徒就是童環。
火光映照下,只見童環身後爲首一個漢子頭戴英雄巾,一張國字臉上濃眉大眼獅鼻闊口,神色間頗顯滄桑,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在童環的手勢指引下衝着那蒙面匪首一抱拳:“在下單雄忠見過這位朋友。”
前文有述,單雄忠是單雄信的哥哥,二賢莊的大莊主,通達商號的大老闆。此次剛好去南邊做了一樁生意歸來,這惡鬼林卻是他回到二賢莊的必經之路。
那蒙面匪首當即抱拳還禮,說道:“久仰大名,在下途徑貴寶地,卻是給兩位莊主添麻煩了。”
這匪首隻說久仰大名,卻不報出自己的姓名,顯然是不想給李家衆人聽見。單雄忠似乎也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並沒有因此不悅,只說道:“朋友不必客氣,既然此事與我們單家利益相關,就不必多說什麼,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但憑朋友吩咐。”
兩人寒暄之際,單雄忠對空地上那輛車子裡發出的呻吟聲充耳不聞。
這事怎麼又跟你單家利益相關了?李世民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卻忽聽北方遠處又有馬蹄聲響起,距離樹林已是不足兩里路。
這一次的馬蹄聲聽起來很怪,聽起來像是三匹馬在一起奔行,共有十二隻馬蹄踩踏大地,然而匪夷所思的卻是這其中八隻馬蹄的節奏似乎總是合拍弱節,就好像這三匹馬裡面有兩匹馬的馬蹄落地的先後被設定了一般,相隔的時間總是不差分毫。
單雄忠忽然擡頭看向北方說道:“來的是兩匹馬,跑在前面的是匹寶馬!”
“來者止步!再敢靠近,休怪我等箭矢認不得人!”沒等單雄忠說完,北面林邊就又有匪徒發出警告。
“何方鼠輩?膽敢在這裡設卡謀財?還不速速跪下投降,跟某家一起去見官或能免於一死!”一個冷冷的聲音回答了匪徒的警告,中氣充沛之極,顯示內力深厚。
聽了這個聲音,蒙面匪首渾身一緊,就像是一頭猛獸發現了天敵到來一般,立即說道:“來人武功很強,放箭!”
“不要啊!”
幾乎同時,金甲童環兩人齊聲驚呼,而後一個附在了匪首耳邊,另一個附在了單雄忠耳邊低語了幾句,單雄忠臉色一變,說道:“他來了可就有些不好辦了。”那匪首卻不爲所動,堅持說道:“先射了再說!”
事實上就在金甲童環耳語的同時,林外已經想起了“嗡嗡”“嗖嗖”的聲音了,“嗡嗡”是弓弦抖動,“嗖嗖”是箭矢破空,林外半里左右的地方更是響起一片“叮叮噹噹”之聲,一聽就是兵器撥打羽箭的聲響。
“居然還敢放箭?真是好大的膽子,那就休怪秦某不客氣了!”
只一句話,那匹寶馬就衝進了林間,隨即有“嗚嗚”的重兵器破空之聲響起,伴隨着“呯呯嘭嘭”的骨斷筋折之聲,更有一聲聲哀嚎慘呼一路響起,一直延伸向這片林間空地。
轉眼間便有一匹駿馬衝到了林間空地之中,看見了火光照耀下的空地景象,馬上騎士雙腿一夾馬腹,那匹馬的一雙前腿立時高高揚起,停在了空地邊緣。
只這一瞬間,馬上乘客的目光便已經掃視了空地一週,也看見了李淵身上的官服,不等胯下寶馬前蹄落地便沉聲喝道:“你們這夥匪徒,膽敢劫持朝廷命官,這是要造反嗎?還不束手就縛,更待何時?”
李世民耳聽得這人一路強殺進來,又是這般說法,頓時大喜過望,這條好漢纔是我們李家的救星啊!連忙打量此人,卻見此人當真生得一副英雄相貌,器宇軒昂,單手拎着一對四棱金裝鐗,有詩爲證:
頭戴英雄帽,身穿五虎青。騎馬兜襠褲,戰靴二足登。腰扎絲鸞帶,不緊也不鬆。身高滿丈二,膀橫足一弓。面如古月生輝,臉似淡金鍍容。眉似利劍入鬢,目若明珠朗星。鼻正口方楞角分明,三綹鬍鬚飄灑前胸。頭上聚千層殺氣,面前有百步威風。
再看他胯下這匹馬,蹄至背高八尺,首至尾長丈二,遍體黃毛,如金細卷,並無半點雜色,唯獨頭頂雙耳之間有一圈微微泛白,猶如中秋滿月,正是萬里挑一的寶馬良駒。
這匹馬已經停在了空地邊緣,耳中尚有另一匹馬在遠處疾馳,聽起來距離樹林尚在半里之外,正緊趕慢趕地衝向這片樹林。
馬上英雄沉聲質問,那匪首卻是發出一陣桀桀怪笑,笑罷之後不慌不忙說道:“久聞秦二爺馬踏黃河兩岸,鐗打三州六府,威震山東半邊天,怎麼?今天也想在這山西地界逞一逞威風麼?那就儘管過來好了,誰拳頭大誰說了算!”
李世民聽到此處不禁驚喜交加,他在聽見那句“秦某”的時候就已經在期待來的人是秦瓊,沒想到真的是這位名震天下的公門英雄,當即說道:“秦二爺,在下乃是唐國公的次子李世民,被這夥歹徒劫持在此,還望秦二爺仗義解救,事後家父與我必有重謝!”
此時秦瓊已經下了馬,衝着李世民點了點頭,說道:“秦某本是差官馬快,捉拿賊寇乃是本分,不必說什麼謝不謝的,只是敵衆我寡,且不乏高手,秦某多半是愛莫能助……”
聽到“愛莫能助”這四個字,李世民的心立馬涼了,心說看來秦瓊也不敢攬這檔子事啊,那匪首卻哈哈笑道:“不錯,不錯,識時務者爲俊傑,秦二爺自然是俊傑了,只要你不蹚這趟渾水,在下便任你來去,他日必定登門致謝。”
沒想到秦瓊接下來的話卻是:“然而義之所至,概莫能辭,秦某今天就與李家共存亡了……”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李世民說道:“若是秦某戰死此處,而李家有人活在世上,還請把今日之事告知山東歷城秦某的老孃和大哥秦安,秦某先行謝過!”
這話說得慷慨無比,言外之意就是這檔子事我秦瓊管定了,而且寧可死在你唐國公一家的前面!
“這個……”
“你看……”
金甲童環兩人急得直搓手,想要勸阻卻不知應該如何勸阻,他們已經分別跟匪首老大和單雄忠說了,然而這匪首卻沒有跟秦瓊言和的意思。
金甲童環是此間衆人之中最明白的兩個人,因爲這塊惡鬼林的埋伏地點本來就是他們二賢莊提供給這夥“盜匪”的。
他們更希望這些盜匪能夠心想事成——博得李智雲的感激——盜匪們對李智雲另有所圖,而他們二賢莊則是想向李智雲打聽他們單家大小姐的下落。
秦瓊是他們二莊主單雄信新近交下的朋友,而單雄信之所以沒有親自來到這片惡鬼林,就是擔心秦瓊管這檔子閒事,因此留在二賢莊裡每日大擺宴席,只陪着秦瓊喝酒。
本以爲等到惡鬼林事畢、他們兩人回到莊上就可以送秦瓊返回山東,哪想到這邊的事情八字才只畫了一撇,秦瓊就已經跑過來了。跑過來就跑過來吧,還要跟人家老大動手,這一動起手來,不論誰輸誰贏,都不會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