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清和鄭三爺趕到花廳裡。花廳的情況有點混亂。
服侍的丫鬟們個個臉色蒼白避到了院子的大樹下,花廳只有蕭詔和蕭成母子。
蕭詔跪抱着茶秀的上半身,茶秀雙眼緊閉,軟軟地依在他懷裡,蕭成則蹲在一旁用汗巾按着母親的額頭——白色的汗巾上浸出淡淡的紅色,而且還有繼續洇開的樣子。
看見沈穆清和鄭三爺,蕭詔苦笑了一下,沒有做聲。
“姐夫,這可是南薰坊,是皇上賜給蕭颯的宅院,”鄭三爺腳沒邁進門檻話先出了口,“這要是傳出去了,你讓蕭颯的臉往哪裡擱。萬一若上了御史,那就更麻煩了。姐夫,您也是走江湖的人,怎麼搞成了這副局面。”
蕭詔欲言又止,蕭成則低頭望着母親,一聲不吭,好像沒有聽見鄭三爺說話似的。
父母之間的戰爭,通常受罰的都是孩子。
沈穆清走過去,蹲下身來。低聲問蕭成:“陸姨娘她怎樣了?”
蕭成擡頭看沈穆清一眼。
沈穆清怔住。
他的表情木木的,原來炯炯有神的目光此刻如一潭死水,幽深,寂靜,了無生氣。
“成爺,”沈穆清不禁安慰他,“已經去請大夫了,陸姨娘不會有事的!”
那邊鄭三爺還在嚷嚷:“……姐姐在這裡養病,讓陸姨娘去給姐姐請安,我姐姐不自在,您也心痛。我看,您找個地方搬出去吧!也免得有人唯恐天下不亂,一哭二鬧三上吊,攪得家宅不寧……”
“爹!”蕭成突然喊蕭詔,目光中漸漸露出灼熱,“我娘除了出身不好,還有哪裡不好?”
蕭詔皺了皺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只是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鄭三爺已笑道:“姐夫在揚州的孩子果然都膽子大的很。一個敢質問長輩,一個敢打死衙內……姐夫,不怪那些名門世家不讓姨娘教子,總不如嫡妻讓人放心。”
“你給我閉嘴!”蕭成臉上閃過戾色,大聲地喝斥鄭三爺。
“你給我閉嘴!”蕭詔的臉色鐵青,“他可是你舅舅,怎就管你不得?”
“孃親有舅,爹親有叔。”鄭三爺適時地嘆息。“也難怪我這個舅爺說話如放屁。”
蕭成咬着牙。
“蕭成,我告訴你,你也用不着東扯西拉的。”蕭詔狠狠地瞪着兒子,“我還是那句話,憑什麼蕭山可以隨便殺人?”
蕭成臉色煞白,嘴角微翕,擠出一句話來:“他總歸是您兒子。您難道就不能去看看他!”
蕭詔的鬢角迸出青筋來:“你還有道理……殺了人,還讓我回去看那個逆子。怎麼,想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蕭詔是怎樣溺愛蕭山的?還是想讓全揚州城的人都知道我是怎樣重視你們母子的呢?”他看蕭成的目光很失望,“蕭成,我從小把你帶在身邊教導,讓你繼承了長房的宗嗣,指望着你能照顧弟妹,給我養老送終。搞了半天,你就是要和蕭颯爭個輸贏……”
“我沒有……”蕭成神色惶恐,急急辯道,“我不是想和七爺爭什麼,我只是想您回去看看弟弟,您不知道,娘和弟弟有多害怕……”說着,眼角有了晶瑩的淚光。“我不能看着他就這樣……還有娘……您和杭州幫火拼,半年沒有下落,娘散了家資,到處找您,眼睛都哭壞了……我不能讓她再哭了,大夫說了,她再哭,眼睛就瞎了……”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蕭詔動容,神色遲疑,正欲說什麼,鄭三爺突然在旁邊長嘆一口氣:“到底是年紀大了……養不家啊!可憐我姐姐,爲蕭家拼死拼活,落得個晚景淒涼,真是讓人心寒啊!”
“你又在胡說些什麼?”大太太不緊不急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花廳。
沈穆清幾個驚愕地望過去,就看見大太太在玉簪的攙扶下慢慢走了進來,院子裡站着的小丫鬟們個個戰戰兢兢地低頭立在那裡。
“大太太!”沈穆清忙迎了上去,扶住了大太太的另一旁,“您身體不好,大夫不是要您多休息的嗎?您怎麼起來了!”
鄭三爺一聽,立刻配合着沈穆清:“姐姐,您這樣,我們多擔心啊!還是回屋歇着吧!家裡的事,有姐夫和我呢!”
大太太沒有做聲,走到茶秀面前。
蕭成竟然就挪了挪身子,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母親的面前。
蕭詔的臉上也出現了緊張的表情:“月娘,有什麼事,我們回屋說去!”
大太太的目光從蕭詔的臉上移到蕭成的臉上,又從蕭成的臉上移到蕭詔的臉上,然後自嘲地一笑。吩囑沈穆清:“地上涼,這樣躺着也不是個事。讓人把她暫時安置在西邊的客房吧。等會大夫來了,也好診治!”
沈穆清就看見蕭詔和蕭成都鬆了一口氣。鄭三爺則眼神陰鬱。
她忙喊了丫鬟媽媽,用軟轎把茶秀擡到了客房。
幾個人移到客房外面說話。
“……她跟着你幾十年,兒女成行,出了這樣大的事,不找你商量找誰商量。蕭成雖然有閱歷,畢竟年紀輕,你不好好地教導,一味地責怪,有什麼用。”
蕭詔表情尷尬,蕭成則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不說話。
“既然今天大家都在這裡,我也就把話說明白了吧。”大太太睃了蕭成一眼,笑道,“茶秀,我見過三次。一次是在揚州,我當時帶着颯兒去看大老爺,到了漕幫的總堂,見了茶秀,她知道我是什麼人,抱着我的大腿求我把大老爺還給她。我當時年輕氣盛,說了幾句過激的話。她從衣袖裡掏出砒霜就要吃;第二次,是我生了芸娘,她領着蕭山幾個去見我,讓我可憐可憐她生的幾個孩子,我不想見她,讓人趕她走,她就當着滿院子的丫鬟媽媽把只有兩歲半的芳娘丟進了一旁的荷花池,還說什麼‘反正沒有活路了,我們一起死了算了’。”
“不,不可能……”蕭成臉漲得通紅,語氣卻有些虛弱。顯得底氣不足。
而蕭詔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愕然,好像被大太太的話震住了般。
大太太沒有答理蕭成,繼續道:“第三次,就是這一回——你帶她闖到蕭颯家裡,讓她在蕭颯家裡撞了柱子。”說着,她目光真誠地望着蕭詔,“我年紀大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大老爺,您就好好管着她吧——我真的不想再見到她了。不想見一個在我面前總是嚷着要去‘死’,卻總也捨不得‘死’的人了。”說着,到底嘴角撇了撇。
蕭詔不由點頭。
蕭成卻抿着嘴側過臉去。
“就是。”鄭三爺用正好大家都可以聽見的聲音嘀咕道,“要是一個搞不好,別人還以爲人是我姐姐害死的……也不想想,要是我姐姐不想放過她,多的是辦法……現在江湖上好像五十兩銀子就可以買條命吧……不過,她是漕幫幫主夫人,十萬兩應該請得動人吧?我們鄭家別的沒有,就是銀子多……”
“三弟,你再開口,就立刻給我回錦州去。”大太太厲聲訓斥鄭三爺。
鄭三爺縮了縮脖子,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嘴裡喃喃有語,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然後站到了牆角。
沈穆清差點笑出來。
“大老爺,”大太太表情很真摯,“我以前還有怨懟。可自從蕭颯在八河脫險後,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我們完全可以三言兩語就清楚的,有些誤會,也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可爲什麼最終還弄成了這樣的局面?說起來,還是我們倆人的性格都太好強了。”
大太太說這話時,神色平靜,語氣平和,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
這樣公正的態度卻讓蕭詔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好像大太太已經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而他卻不知道是什麼決定——他眼底不由閃過惶恐之色。
蕭成也感覺到了大太太的異樣。他眼中卻迸閃出明亮的火花。
大太太看着兩人的表情,微微一笑:“既然這樣,要是大夫說她沒事,你三人明天一早就啓程回揚州吧!如果她還需要休養,就去連升客棧吧!那裡清靜,又是自己人。她再有什麼不舒服的,不滿意的,也免得像現在似的,白白讓人看笑話,失了蕭颯的顏面。”
蕭詔臉色微紅,低聲應了一句“好”。
蕭成一副陰晴不定的模樣,低着頭想心思。
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凝滯。
沈穆清正想說幾句話調節調節情緒,有小丫鬟稟道:“大夫來了。”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英紛請的就是那個給大太太看病的御病,他給茶秀把了脈:“沒什麼,只是氣急攻心,休息休息就好了!要是還不醒,就拿冷帕子敷敷臉。”連方子都沒開,就要走。
沈穆清送他出了房門。
那大夫卻低聲對沈穆清道:“這位是府上的老姨娘吧!你跟你婆婆說一聲,她沒事,好着呢。比你婆婆的身子骨還好。經得起風吹雨打。不怕出人命案。”
沈穆清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趣人,微怔之後不禁掩袖而笑,朝着英紛使眼色,讓她多給點診金這位大夫。
轉回屋裡,蕭詔和蕭成的臉色都挺難看。特別是蕭成,望着還沒有醒的茶秀,擔憂地道:“要不要再請個大夫瞧瞧?”
鄭三爺也不怕回錦州了,在一旁不滿地嘀咕道:“這是遼東總兵戴將軍的夫人介紹來的,是個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