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早晨, 坐在餐桌前,聽見東方涪羽沉聲說出離開的決定,我的心還是意外的涼了下來。司徒東翎看着我將藥喝完, 纔回身露出贊同的神色道:“兩邊的形勢都不容樂觀, 你是該早些回去主持大局的。”擡了手捧起面前的蓮子羹飲了一大口, 我的視線始終持平, 落在東翎落座的方向。
“姐姐不是庸才, 即使缺了我也不會影響她那邊的局面。”東方涪羽淡然的迴應,卻讓東翎蹙眉冷下了臉色。“我原以爲當年她的出嫁是必不得已,如今看來——”東翎的臉上揚起一抹諷刺的冷笑, 聲線依舊溫和,“她是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切的吧。”
我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隱約意識到他們現在所談論的已與那些權謀算計無關……東方涪羽的姐姐麼……究竟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夠引得司徒東翎的注意呢……“如若, 你是這樣理解姐姐當年的犧牲, 我只能替姐姐不值。”東方涪羽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冷洌。
我伸了手拈起一塊杏仁酥送至脣邊,望着東翎道, “哥哥,如若是誤會,那人便該自己站出來申辯。畢竟,旁人的辯白總帶了些誠意不足、虛實難辨的意味。”張口吃下嘴邊的小塊酥點,我眯了眼似笑非笑的看向室外的清朗天空, 心間卻是泛過一陣寒涼……他又何曾向我解釋過所做的那些事情……是不屑解釋, 還是根本覺得沒有必要……如此的他, 又怎能讓我放心去信賴……
“東琴——”身側的男子恢復了溫柔的語音, 第一次跟着別人喚那不屬於我的名字。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轉過頭去看他,讓他看清我臉上的釋然——總算不再是他的藍蘇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了藍蘇的存在——也就再也沒有了值得我留戀的牽絆。“既然是誤會, 總要有人來澄清的。無論是不是由當事人來解釋,事實終歸是事實,你的哥哥決不會陷入虛實難辨的境地。”東方涪羽悄然隱去了脣邊的笑意,鳳目裡有了一抹少見的真誠。
司徒東翎輕輕笑出了聲,“呵呵……還是東琴瞭解我啊。”我低了頭,再飲下一勺甜羹,耳邊傳來東翎悠然的聲音,“涪羽,因爲太在乎而衍生出來的怨恨,僅僅靠理智是克服不了的。縱使,我有千萬種辦法去探得真相,也寧願束縛了手腳坐在這裡等她來解釋。”訝然的挑眉擡頭看向司徒東翎,我沒有想到他竟能如此坦誠自己的心情。
身側的東方涪羽低低嘆了口氣,沉聲道:“難怪姐姐再三叮囑我什麼也別說,她該是明白你的心意,纔會想要把這最終的解釋機會留給她自己的吧。”司徒東翎聞言,露出了一抹柔情的微笑。他朝我伸出手,將我冰涼的指握於掌心,低聲道:“我和東琴生長在如此複雜的宮廷,經歷着親人的無情與背叛,對於未來的伴侶都是懷着畏懼之心的。”
身子猛然一顫,我擡了眼睫看向東翎,暗自咬緊了牙。“試問,在這世間連擁有血緣關係的至親都不能相信,而那僅僅是靠着情感來維繫的依存關係,又怎能讓我們安心?”司徒東翎露出安撫我的笑容,站起身將我擁進了懷裡,壓低了聲音說,“涪羽,冷漠自私並不代表薄情,這只不過是再也經不起剜心之痛的弱者所剩下的最後防護罷了。”明明是輕緩的語調,卻越發透露出一股悲涼的意味。我將臉埋入東翎的懷內,掩藏了所有的寂寞悲慼,驅逐了心中所有的酸澀纔敢再擡起頭來面對一臉笑意的司徒東翎。
從來……沒有人能夠如此瞭解……也從來……沒有人能夠如此體諒……“哥哥!”低低的呢喃着這個代表着親屬關係的稱謂,我竟從心底認定這個男子就是我的親人!
“東翎,我並沒有說過你是個薄情的人呵——”身側傳來東方涪羽低低的笑聲,“何況,我也並不認爲這裡有誰是弱者。”心,猛地一沉,我啞然失笑……還真是將他推得有夠遠啊……司徒東翎輕輕拍了拍我的肩,給我一個鼓勵的笑,淡聲道:“莫尚塵一早便在外廳侯着了,想必是案子上有了進展,去吧。”
默然的點了點頭,我離開他的懷抱,朝東方涪羽點頭示意後便轉了身離開。這些關於感情的紛擾糾葛,都不該是我關注的重點。如果,我的人生因爲內心的戒備太深而註定孤獨,那麼至少可以保護心不會再被傷害。而對於我來說,沒有疼痛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
腳下的步子莫名的輕快起來,我突然急切的想見到莫尚塵,想要藉着稅收舞弊案來擺脫此刻的黯然。身後腳步繽紛,本以爲是隨身的侍女陪伴,卻未料在下一瞬便被人自後背環住了身子。微微向前傾身,我的視線落在胸前的月白色衣袖上,終於忍不住皺了眉。
“東翎說的那些,並不足以成爲我原諒你的理由。”森冷的語調含着一絲壓抑的沙啞,滑過我的耳際。來人不等我掙扎便已推開了我。驟然離開他溫暖的懷抱,身子竟是打了好幾個冷顫。我,突然沒有了轉身面對的勇氣,只能低了頭邁開僵硬的腿向前走着,全然顧不上此刻的自己已露出可疑的逃避姿態。
漫長的沿廊,終於到了盡頭。側身右轉之際,我瞥了一眼剛纔走過的地方,除了守衛的侍衛挺立在廳門口,便再無其他人的蹤影。暗自嘆了口氣,故意將這一切拋之腦後,我繼續邁步,開始在腦子裡琢磨幫助孟軒之破案的手段……總要隱秘些的……不可暴露了自己啊……
三個月後。
秋日的氣息漸漸濃厚,我才發現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懼寒。平日躺在園裡曬太陽倒也不覺得,只是出了門吹到風,總是忍不住要瑟瑟發抖。稅收舞弊的案子,在東翎的暗中相助下順利的辦完。孟軒之理所當然的升到四品,管理起了雲國皇都的治安,掌握了一小片守衛城門的兵士。齊王原先掌控的皇家御林軍,已被莫尚塵接手。依照東翎的話來說,便是——棋子皆在盤上,只等對手出招——而我腹內的素酒也未曾有發作的跡象,更是讓東翎欣慰了不少。
御皇自齊王的事件之後,便開始逐漸對我放鬆了戒心。雖然他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朝堂上的政事,卻也會在無意中試探我對朝上事態發展的看法。所以,每次被招進宮話家常,在別人看來是父與子的天倫,在我看來卻是危機重重的陷阱。慕容梓虞看出了我懼寒的毛病,開始爲我尋找偏方醫治。並且以此爲藉口,要在雲國陪着我度過一整個冬天。
據說……這裡的冬天是沒有雪的……
當園子裡的榕樹落盡了枝頭最後一片葉子,當我再也受不住寒冷開始在屋內燃上火爐,當司徒東翎提着一襲狐皮裘衣蓋上我的肩頭,雲國的冬季便帶着我畏懼的寒冷無聲的侵襲了整個皇都。
冰冷的雨下了一整夜,清晨起身已是覺到入骨的寒冷。本想縮在屋子裡的火爐旁看幾本書,閒散度日的。偏偏宮裡來了通傳,我只能咬着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踏上了宮內派來接我的馬車。
進得宮內,便看見莫尚塵遠遠的守在路旁的身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向他靠近——這樣剛直的男子,已將我當作了朋友,甚至不時在御皇面前露出保護者的姿態。若不是御皇對他百分百的信任,只怕早已悄然的將他除去了。——走到近前,我微笑着仰面,朝他道:“聽說城外是有梅花林的,不知開花了沒有。何日叫上軒之,一起去看看吧?”
孟軒之在處理了稅收舞弊案之後,收穫的不僅僅是官位和來自於君主的信任——他,在無意中,獲得了莫尚塵的賞識。並且,與之漸有了至交的情誼。而我,則扮演着拉攏他們的角色。“近日天氣越發寒冷,你受得住外面的寒涼之氣麼?”莫尚塵揚了眉,大概是被我的笑容感染,軟化了冷硬的五官,露出淡然的笑意。
“無妨!”我俏皮的眨了眨眼,打趣道,“你下次狩獵的時候,多打些好皮子回來給我做冬衣,自是能讓我出得門去的!”莫尚塵眼裡的笑意忽然暗了幾分,悠然道:“公主雖得此畏寒之病,卻也少不得旁人的關心,奈何那……”
我忽然擡了手拍向他的手臂,強迫他不再回憶,沉聲打斷了他下面的話:“那離開的姑娘,若不是因着你的關係而出走,便沒有什麼可惦念的。”和莫尚塵相處的時間長了,才知道他一直在尋一個女孩。因爲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所以有無數的美好回憶折磨着他的心。在一旁看得多了,我也會忍不住想要打斷他的惆悵,讓他不再沉入往日的回憶裡暗自痛苦。
私以爲——冬季,不是個適合思念的季節呵——
“公主!”莫尚塵蹙眉看向我,臉上有着不贊同的神色,“只要一日未尋到她,我的惦念便一日不會停歇。”我無奈的點頭,敷衍的回話:“好!好!好!不要停止想念,不要放棄尋找。你便是溺斃在寂寞裡,我也懶得救你!”忿忿的轉身,我怒他的放不下,乾脆提腳直行加快速度遠離他。
“公主——”身後傳來男子無奈的呼喚,我偏不願停下腳步理他。低了頭,也不管身邊相隨的宮女,我看着自己的腳尖在裙襬下若隱若現,快速的向前奔走。入了迴廊,再轉一個彎便是御皇用來接見朝臣、皇子的大殿,我轉了頭看向跟在身後三步開外的莫尚塵,忍不住彎了脣露出得意的笑來——那麼無可奈何的表情啊,可是多日相處得來的情誼衍生而出的關心呢——東翎的棋局裡,該是爲着這顆棋子留有一席之地的吧……
腳下的步伐並未因着轉頭的一瞥而有所停頓,所以在我按照慣性轉彎的時候,不期然的撞上了一具泛着暖意的胸膛。當冰冷的頰碰觸到帶着一絲溫熱的柔軟衣物時,身後立即傳來無數驚呼聲,其中猶以莫尚塵叫得最爲冷洌響亮:“放肆!”
低了頭看向圈在腰間的手,我明白了那句“放肆”的含義,不由自主的回頭欲解釋此刻的困境——來人若不是及時摟住了我,恐怕我是要朝後仰倒下去了——偏偏橫空伸來了一隻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耳旁也傳來極霸道的聲音:“不准你關注除我以外的任何男人!”
好熟悉的聲音……我微怔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抱住身前的人。低了頭將臉埋進了他的掌心,我輕聲吟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摟着我的人,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接替了我繼續吟道: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