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發現林微微的人是邁爾,他跟偵察兵一起出發收集前線狀況,可沒想到卻在路上救了個傷兵。
那人被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半口氣,邁爾認識他,是魯道夫連裡的士兵。照例說他們不會單獨行動,這附近應該還有他的同伴,於是他下令讓大家下車仔細找找。結果戰士沒找到,卻找到了林微微。
她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裡,被人發現的時候,已是氣若懸絲。衣襟被染鮮血紅了一大片,即便在黑夜中,仍然顯得這般觸目驚心。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臉,急切地叫着她名字,想要拉回她遠逝的神智,卻全是徒勞。
低下頭,他翻開她的衣服,粗略地查看了下她的傷口,炸彈的碎片像刀一樣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左胸。他不是醫生,不敢妄動。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調轉車頭,十萬火急地趕回醫療站。一路上他不停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脈搏,每一次伸手他的心都會在顫抖,生怕她一口氣緩不過來,就此死去。
補給的道路被炸得面目全非,滿是坑窪並不好開,按照他的性子一定是謹慎爲上。可這一次,事出有因,他拋棄了往日的嚴謹,只是在後車座不斷地催促駕駛員加速再加速。
油門都快被司機踩爆了,可醫療站還是遙遙不見蹤影。路況不好,再加上開得急,車子不知壓上了什麼,猛地一個顛簸,衆人皆是一聲悶哼。
林微微被震得吐出了一口悶氣,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男人模糊的身影在那裡晃動。她擡起手,抓住他的軍裝,努力挪動嘴脣,卻只能勉強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
“魯道夫……”
聽到她的叫喚,邁爾低頭去看她,她的臉色蒼白如雪,目光渙散,彷彿隨時都會掛。今早他出門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爲什麼才短短半天時間而已,就變得面目全非?
邁爾伸手握住她無力垂下的手,道,“堅持住,我帶你回去看醫生。”
沒力氣點頭,她只能微弱地眨了眨眼,全身都像陷在水深火熱之中,有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張嘴喘着粗氣,卻還是讓她感到窒息。
見她瞳孔放大,呼吸困難,邁爾再也不顧什麼忌諱。捏住她的鼻子,對準她的嘴脣,將空氣吹進去。這本是無奈下做的急救措施,卻讓他在碰到她冰涼的嘴脣時,心房一動,某種被壓抑很深的感情突然冒出了頭。
明知不該乘人之危,但他還是沒能忍住衝動。一個單純的吻,也許根本連吻也算不上,只是四片脣瓣輕輕一觸,如雲風相碰,僅此而已。
她呼吸微弱,心跳緩慢,但臉上還是帶着一股堅韌,她的堅強是爲了魯道夫吧。他突然有些心痛,腦中毫無徵兆地跳躍出兩人初遇時的情景。
白色的紗裙,火紅的外套,長髮飄飄,如天外來客……只可惜兩人相見恨晚了。
邁爾嘆了口氣,一擡頭,正好撞上司機兩道詫異而又好奇的目光。他恍然驚覺,這個車廂裡除了他和她,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整了整神色,收起散亂的心思。
好不容易回到醫療站,卻找不到軍醫,只好先由醫護人員給她做臨時的傷口處理。她傷得很重,血肉翻滾,他們說,如果再近一寸就是心臟。要儘快取出彈片,不然隨着血管流動,會有生命危險。可是醫生呢?在哪裡?
邁爾心情沉重,正爲她焦慮着,突然外面傳來了喧譁聲,是軍醫的聲音。
“弗裡茨,你太過分了,我一定會把你的惡劣行跡報告回柏林,撤你職!”
“在他們撤我職之前,你最好先救活她,不然我先要了你的命!”弗裡茨暴躁地推了他一把,絲毫沒把他的惱怒放在心上,眼中滿是陰鷙。這一刻,他是真的豁出去,她要是死了,對他而言,便是萬劫不復。
聽到爭執,邁爾忙轉身走了過去,詢問出了什麼事。
軍醫氣呼呼地道,“什麼事?我要告他劫持軍醫,軍法處……”
“你給我閉嘴!”弗裡茨打斷他的話,一把拎過他的領子,道,“救她,立即馬上!”
軍醫雖然年過半百,卻也是個倔脾氣。況且,他手握手術刀,等同掌控生殺大權,出了醫療站,他或許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中尉;但在醫療站裡,代表了絕對的權威。再高的官受了傷被送過來,對他也是客客氣氣的。他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向來吃軟不吃硬,弗裡茨越是威逼,他越是不肯配合。
見他們鬧得那麼僵,邁爾怕事情搞大,反而對微微不利。於是,他插入兩人之間,拉開弗裡茨,略帶責備地道,“就算救人心切,但也不能藐視軍法。”
他是勸架,不想挑起戰端。所以不痛不癢地說了句後,便話鋒一轉,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話題,轉頭對軍醫道,“她傷在胸部,離心臟很近,如果不及時動刀,恐怕性命難保。”
軍醫哼了一聲,整整被拉歪的衣領,和弗裡茨互看不爽,和邁爾卻沒有過節,更何況他心裡頭也不想見死不救。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病牀前,檢查她的傷勢。
弗裡茨這人雖然霸道,卻也曉得分輕重。既然軍醫妥協,他也不再吭聲,沉默地守在一邊,一雙狼眼緊緊地追隨着他們一舉一動。
軍醫的注意力很快就完全轉移到傷員身上,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團,道,“傷得果然很重,而且,這個位置要開刀拿出彈片,並不容易,有風險。”
“那怎麼辦?”
問話的是弗裡茨,但這回軍醫並沒費精神和他爭口舌,沉吟了會,道,“先穩住她的血壓心跳再說,最好能夠轉到野戰醫院,他們那裡設備齊全,比較有把握。”
“可是,道路被封鎖,運輸恐怕會有困難。”
“的確。”軍醫考慮了下,道,“那讓我準備下,看看能不能成功取出彈片。”
要動手術,除了助手,其餘人都被趕出去。見弗裡茨坐立不安,邁爾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會好起來的。”
弗裡茨斜眼瞥過他,什麼也沒說。
“你剛纔太沖動了。”
聽他這麼說,弗裡茨不屑地哼了一聲,反駁道,“衝動?不這樣,軍醫會來麼?就憑你們,一會兒顧及這個,一會兒害怕那個。到最後她心跳都停止了,還救個屁!”
邁爾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在這種時候確實需要霸氣和果斷,可是每個人的處事風格不同,不能說誰對誰錯,只能說在什麼時候用何種方式最合適。
裡面的人緊鑼密鼓地進行手術,而等候在外面的人也同樣寢食難安,弗裡茨靠着牆壁坐下,打量着邁爾,問,
“你怎麼認識她的?”
“我?”他會主動和自己說話,邁爾有些驚訝,但隨即笑笑,道,“只是一次意外,她掉在我的馬車上。”
“哦?”弗裡茨揚眉,“你的馬車?在哪裡?柏林?”
“不是,在梅斯。”
“法國?你是法國人?”
“不是,只是有親戚在那裡。”
弗裡茨不感興趣地揮手,道,“她怎麼會在梅斯?那裡又沒大學。”
“我也覺得奇怪。”也許這就是天意。不過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
“她怎麼掉你車上了?從天而降?”弗裡茨只是隨口說了句笑,沒想到卻見邁爾點了點頭。
“是啊,當時她的服飾很奇怪,倒真像是從天而降。”
弗裡茨眯着眼睛笑了起來,用嘲諷的語氣,道,“仙女下凡嗎?”
邁爾也跟着笑了起來,不置可否。
弗裡茨性格孤僻,難得和邁爾還能聊上幾句,也許是因爲他溫和謙遜。這一點倒是和兒時的玩伴有點像,只不過他沒有那人的城府和心計。
兩人說了一會兒,突然平靜被打破,遠處一個人風塵僕僕地走了過來。弗裡茨看到來人,臉色一變,手撐着地面,呼的一聲站了起來。
弗裡茨半句屁話沒有,過去朝着對方的肚子就是一拳。魯道夫剛從戰線上下來,浴血奮戰,滿身是傷,哪裡還有精力和他火拼?
倒退了幾步,捂住傷口悶哼,弗裡茨不解氣,揮着拳頭還想揍他,卻被邁爾攔住。
“在軍營,你收斂一點。”
魯道夫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跡,站起來,冷冷地掃過弗裡茨,眼中除了鄙視再無其他。他轉頭看向邁爾,道,“她怎麼樣?”
微微被他牽連受傷,已讓弗裡茨大爲光火,現在這人還要在他面前高貴冷豔地裝逼,心裡的新仇舊恨同時爆發。他推開邁爾,怒冠沖天地道,“你還有臉問,如果不是去找你,她會離開醫療站去找死麼?”
這是事實,魯道夫找不出反駁的詞,剛撤回戰壕,就聽見這個噩耗。他幾乎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如果她要有個三長兩短,他會一輩子不安。
怕他們再度吵起來,邁爾側身擋在兩人當中,對魯道夫道,“醫生在進行手術,情況不太妙。”
“傷在哪裡?”
“心臟附近。”
他的心就像是被什麼鈍器猛錘了下,絲絲縷縷的痛意蔓延全身,幾乎奪走他的呼吸,不由喃喃自語道,“爲什麼她那麼傻!”
“她確實傻,傻到無藥可救,所以纔會選擇你這個白癡。”
弗裡茨還想說什麼,這時門打開了,一個醫護人員走出來,三人不由自主地同時擁上前,異口同聲道,“怎麼樣?”
他還沒來不及回答,就被弗裡茨一把拎了起來。只聽他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他媽的吊什麼胃口,快說!”
那醫護人員被嚇了一大跳,一臉恐懼,抖抖索索地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見狀,邁爾和魯道夫一邊一個架住他,將他拉開。
邁爾語氣嚴厲地道,“冷靜下來,你這樣暴躁只是拖延時間!”
“你說,快說!”弗裡茨勉強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緒,催促道。
“手術還算順利,軍醫已經取出彈片,不過她失血過多,所以我們需要血……”
不等他說完,弗裡茨就搶先道,“我是O型,用我的。”
“陰性陽性?”
“陽性。”
“不行,”他搖了搖頭,對着另外兩個人問,“你們誰是AB型陰性?”
“我!”魯道夫突然想起了去年兩人第一次在柏林HSK醫院相遇時的情景,忙道,“我,我是O型陰性。”
那人看了眼魯道夫,臉上露出爲難,“你自己也滿身是傷。”
“沒關係,我撐得住。”
聽他這麼說,醫護兵也不堅持,畢竟這是稀有血型,能夠找到已是難得的好運了。
見魯道夫踏入,弗裡茨也想乘機跟進去,卻被人攔在外面。
“請你在外面等。”
“Verdammt!”弗裡茨握拳砸在門板上,惡狠狠地罵了句髒話。
軍醫查看了下魯道夫的傷勢,見他沒傷在要害,舊傷也不礙事,這纔給兩人接上針管。
他坐在牀邊,將她的手合在掌心裡,緊緊握住。在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心中難掩震怒,對蘇聯人的,也是對她的。她怎麼會那麼傻,不問清楚狀況,就自己衝到蘇聯的炮口下?他已經反覆承諾她,會珍惜自己的生命,會努力活下去,會娶她,可是她爲什麼就是不相信他真的能夠守住承諾?
他一直希望,她可以和自己並肩作戰,就像奧爾嘉和庫特。他不明白,爲什麼同樣是女人,她不能像奧爾嘉那樣全力以赴地支持他?
然而,心中所有的抑悶和怨憤,在看到她蒼白的面容之後,全部都化作了不捨。濃濃的不捨,夾雜着深深的感動,滲滿了整顆心。一個女人爲自己執着至此,什麼都可以不要,連命也豁出去,他還能抱怨什麼?活着這一輩子,他發誓只愛她一個,也只要她一個,一生一世,執手到老。
他的血、他的力量、他的生氣,通過針管慢慢地流入她的體內,從今往後,她再不是孤單一人,因爲她的血管中流動着他的血。戰爭,還有兩年就結束了,到那時他們就能在一起了,沒人可以再分開她們。來日方長,以後還有很多補償她的機會。
當時,他確實是這麼想的,可是直到不久之後,才恍然:原來,明天過後,未必就一定會有以後。
動了手術,她變得更虛弱。這裡設施和現代醫院沒得比,再加上是在戰線上,一切從簡。軍醫在動手術時,只是給她打了一針嗎啡,暫時止痛。好幾次,她都被活生生地痛醒,睜着一雙茫然的眼睛看着魯道夫,嘴裡叫着他的名字,卻意識不到這個人其實就在自己的眼前。
看她這樣憔悴無助,他心裡難受異常,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可偏偏他的懊悔、他的悲痛、他的恐慌、他的愧疚都於事無補,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滿頭冷汗,孤零零地與死神奮戰。閉起眼睛,憶起幾天前她還調皮地對着他眨眼,握着他的手索要一生一世的承諾,可現在……
她氣惱他,爲什麼明知道帝國的結局,還要這麼執迷不悟的愚忠。可他也同樣埋怨她,爲什麼不能體諒他身爲帝國戰士也有身不由己的職責要去履行。傻瓜,傻瓜,他們倆究竟誰纔是那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沒有運輸機,微微只能得到最基本的治療,傷口感染引起炎症,高燒連續不退,透支着體力。
渾渾噩噩地做着夢,白光閃爍,過往的片段不停閃過腦際,眨眼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簡妮時代。青蔥歲月,年少無忌,多少張狂在其中。
人們都說,快要死了的時候,就會回顧自己一生。她林微微兩世爲人,是不是這一世的人生路也快走到了盡頭?
會回到現代嗎?還是就這樣走失在時光洪流中?腦中閃過很多人的影子,卻最終停留在魯道夫身上。
記得,有一次被鬼畜醫生追殺,好不容易從他手中逃脫。她在冰天雪地裡拼命地奔跑,直到筋疲力盡。後來還是被少爺救了回來,他緊緊地抱她在懷中,握住她的手,給她溫暖、給她力量、給她勇氣。她至今還記得他曾說過的那一句,人生如此美麗,不要輕言放棄。
那時,他們的愛情沒有責任的捆綁,沒有戰火的威脅,更沒有國仇家恨的束縛……簡單而純真。只是這種美好的時光,已一去不復返了。
她嘆息,她彷徨,她迷惘,被困在迷宮裡走不出來。她已經很努力地去愛一個人,甚至已經沒再去想弗雷德、甚至下定決心和他共同奮戰、甚至豁出去連命也不要了,可是,她還是跟不上他的腳步。因爲在乎,所以害怕失去,心心念念想要救他,結果反而差點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意識,只覺得自己彷彿站在萬丈深淵前,任何一陣微風都能將她推下無底深洞。
耳邊偶然也傳來說話的聲音,和隆隆的轟鳴聲,可是她無法睜眼,更不能動彈,全身沉重得就像是陷在了泥潭中一般。
在外漂泊太辛苦,她想回家了,可是誰才能帶她回去?
不知沉寂了多久,終於又有了動靜,隱隱約約中,有人在給她喂水,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心口火燒火燎的痛,讓她不由呻.吟,聽見動靜,那人飛快地轉過身。
“怎麼樣?”他似乎在問她,聲音中充滿了欣喜。
她想搖頭,卻沒半點力氣,耳邊傳來叫喚,和慌忙的腳步聲。
“醫生,她醒來了,快……”
冰冷的儀器貼在她的胸口,藥瓶裡的液體順着導管一點一滴地滲入血液,她的意識離得很遠,就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人。
一陣雜亂過後,四周終於又恢復了安靜,似乎所有的人都走了出去,只有那個人還陪在她身邊。
他撫摸着她的頭髮,那動作輕盈而充滿了溫柔,即便什麼話也沒說,她也能感受到這溫柔下的情深意重。
是誰?是誰在這裡守着她?是魯道夫、是邁爾、還是弗裡茨?她眯起眼睛,想把他看清楚,可唯一清晰的就是那雙湛藍如海般的眼眸。
魯道夫?
那人動作一頓,嘆了口氣,帶着一些責備、一絲無奈,幽幽地在那裡道,“難道你的心裡就只有他?”
這個熟悉的聲音和語調,讓她的眼淚一下洶涌而出。雖然身體機能在衰退,可是淚腺卻是那麼發達了,淚珠一顆接着一顆地滾落臉頰。
溫潤的嘴脣貼上她的眼角,允吸着她的淚、她的虛弱、她的悲傷,沉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音量雖然不高,卻帶着一諾千金的堅定。
“微微,我不會再讓你吃苦,我承諾你。”
是夢吧,一定是夢。
弗雷德……是不是你已經帶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