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兒不安地扭轉頭,頭下是柔軟的枕頭,而非她已經開始熟悉的溫熱胸膛。
她睜開眼,隱約聽到偏殿裡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迴響着。
“……緊急……”
她聽出這是老鬼的聲音,便擡起頭,支起耳朵細聽。
這聲音像是從殿外傳來的,經空曠大殿一反射,顯得像迴音一樣若隱若現。
“……危急……倒塌……”
危急?出什麼事了嗎?
可兒立即起身,伸手去拿衣物。這時,凌雄健的聲音傳來。
“小聲些。”
他似乎將老鬼拉遠了一些,不過,仍有隻言片語傳了進來。
“……集合……就來……”凌雄健說道。
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可兒一邊扣好衣服,一邊伸出一隻腳去摸索她的鞋。
正在這時,門開了,凌雄健悄悄地走進來。
“你怎麼起來了?”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我已經吩咐他們備了洗澡水,一會兒就到。你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可兒只搖搖頭,問:“出什麼事情了?”
她的腳終於從榻下勾出鞋來。她彎腰拿起鞋,有些不好意思地當着凌雄健的面穿好,站起來。即使是站在低榻上,她仍然需要仰視着凌雄健。
凌雄健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剛纔長史府送來急件,邵伯湖的堤壩倒了一段,很可能會影響到鬥閘。”
自小便生活在這裡的可兒吃了一驚。
“呀,這可不得了。如果鬥閘倒了,裡下河一帶就糟啦。往年雨水大一些,那裡都會被淹的。”
足不出戶的可兒竟然也知道這些情況,凌雄健意外地揚揚眉。就連一些當地的鄉紳都未必會關心這些不關已的事情。
“是的。因爲人手不夠,所以長史大人希望我的人能派上用場。我已經吩咐他們集合了。”
他忍不住伸手撫過可兒的腮下,握住她的後脖頸,手指輕輕磨擦着她耳後細嫩的肌膚。
“我留了老畢和一隊衛兵守着府裡,其他的都帶去。”
“你也要去?”可兒握住他不安分的手。
他點點頭。
“水火最無情。聽說已經淹了幾個村落了,多一個人總多一分力,也許就能多救一個人出來。”
шшш¤T Tκan¤¢ ○ 可兒眨眨眼,低下頭望着仍然握在手中的黝黑大手,溫柔地一笑,道:“這可不像傳說中的‘石頭將軍’。”
凌雄健順勢擁緊她,也笑道:“也許我是去找落難的人,好帶回來烤着吃。”
“說到吃,”可兒猛然想起什麼,推開他。“我得給你們準備一些乾糧去。消息來得急,你們肯定是吃不上早飯了,估計到了那裡也沒有什麼可吃的。我去看看,老王那裡可有什麼存貨……”話音未落,人已跑出偏殿。
雷厲風行。
凌雄健穿戴好盔甲,騎着“月光”站在已經整裝待發的隊伍前面。他看着可兒一邊指揮着丫環婆子們有序地往士兵們的行囊裡塞着食物,一邊指揮着僕役們往馬車上裝運補給時,不由想到這個詞。
他微一咧嘴,想起已故的平陽公主。若可兒在軍中,應該也會是一位雷厲風行的女將軍吧。
可兒提着一個袋子走過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戎裝的凌雄健。平日裡,他那樣的身材就已經是很威武了,現在再配上這銀亮的鎧甲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坐騎,簡直像是一位來自天庭的神將。
她悄悄地打量着他英武的模樣,一股自豪之情由然而生。這是她的夫君呢!
可兒衝凌雄健一笑,將手中的羊皮口袋遞過去。
“這些是王麻子特製的牛肉乾,久放都不會壞的,而且很經餓,將軍帶在路上吃。”說着又遞過去一隻皮囊。
“這些水也帶着,千萬別喝沒煮開的水,會生病的。”
“多謝。”
凌雄健接過袋子,掛在馬鞍之上。
可兒替他將水囊也掛在馬鞍上,一邊嘮叨着:“一個人在外,萬事要小心點。晚上記得讓小幺及時的加減衣服。小幺是男孩子,心思不會那麼縝密,肯定想得不周全的,你要多提醒着他些……”
凌雄健挑起眉。自從十四歲第一次離家出征以來,就再也沒有人跟他說過類似的話。即使是十四歲那年,說這話的人也不是一位女性,而是他的管家林大海——當然,當年心思不夠縝密的隨從也不叫小幺,而是小林。
“……帳篷之類的東西都已經打包了,會隨着小林的馬車隨後就到。我估摸着他們大概只會比你們晚一兩個時辰,如果將軍先到,別急着紮營,這天裡還帶着寒氣,千萬別露宿,會凍病的……”
凌雄健眯起眼睛,在她的絮叨中明顯地隱藏着一絲擔憂。
他搖搖頭,打斷她:“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征。”
話雖如此,仍然有一絲甜蜜掠過他的心頭。
可兒擡眼看看他,轉換話題道:“不知道那裡的災情怎麼樣,我猜大概會有不少的災民,多帶些米糧去總是用得着的。只是府裡的存糧不多,今兒先帶這些去,明兒我再去城裡採買一些,一起送過去。”
凌雄健點點頭。晨光中,可兒的臉像純淨的羊脂玉,泛着半透明的光澤。只是,眼下那隱隱的青影讓他有些不安。
“你,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可兒詫異地擡起頭。
“怎麼會是一個人呢?家裡好多人呢。再說,我也正想趁將軍不在時好好地收拾一下庭院。等將軍回來後,說不定會不認得自己的家了呢。”
她話音裡過多的輕快讓凌雄健皺起眉。他擡頭望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老畢。
老畢因爲被要求留在家中,正有些不痛快。見凌雄健望着他,雖然不情願地拉着臉,卻也很乾脆地立正,衝他保證地一點頭。
有老畢保護着,應該沒問題。凌雄迴應地頷首。卻聽見可兒在一邊喃喃地說道:“倒是將軍那邊會讓人擔心呢。”
他低下頭,只見可兒又飛快地擡起頭來,臉上仍然掛着過於明快的笑容。
“將軍在那裡一切小心些纔好。”
原來,她真的擔心他呢!有人爲自己擔心倒真是一種很不錯的感覺。
凌雄健望着可兒,很想彎下腰撫去她的隱憂,卻又礙於這是在衆人面前,不能造次。
“我會的。你也是,別太累着自己了。”
他盯着她眼下的青影,不由有些後悔昨夜的不知節制。
“不會的。”可兒輕快地搖着頭,“請將軍放心,我會照顧好這個家的。”
只怕你照顧不好自己。凌雄健暗想着,點點頭。
他收斂起兒女情長,轉頭看着他的部下,卻意外地發現,在丫環和婆子們的包圍下,衆人都是一臉的無措表情。老鬼更是僵硬着一張臉,看也不看那個正在往他懷裡塞着雞蛋和大餅的老婆子。凌雄健甚至發現他那張黝黑的臉上隱隱泛着少有的紅光。
他突然想到,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在出徵之前有女人圍着表達關懷。
老鬼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溺水的人急需救援。
凌雄健忍住笑舉起手,向他打了一個手勢。
可兒見凌雄健示意,便立刻拍拍手,衆丫環婆子們迅速地退出隊伍,列到她的身後。
老鬼則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精神振奮地撥轉馬頭,向着士兵們大聲地傳着號令。被丫環和婆子們擾亂的隊伍躁動起來,很快便重新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凌雄健轉過身來面對可兒。
“保重。”
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將軍也保重。”
可兒應着,卻意外地發覺鼻子有點發酸,便轉過頭去望着遠處的吊橋。空氣中還帶着未褪盡的冬日寒意,她突然想到凌雄健的傷腿,又轉過頭來上前一步。
“將軍能不下水儘量不要下水,天氣還是很冷的。”
凌雄健微微一笑,似有若無地點點頭。在吵雜的馬蹄聲和號令聲中,他緩緩道:“不要擔心我,你自己要多注意休息纔是,不要太勞累了。回來再看到你眼下的青影可不好。嗯?”
他意帶威脅地挑挑眉。
可兒笑笑,後退一步。她已經漸漸習慣他的“威脅”了。
“保重。”她輕聲道。
凌雄健點點頭,最後看了她一眼,撥轉馬頭,跟上隊伍。
走過吊橋,凌雄健勒住“月光”,轉過頭來,卻意外地發現可兒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目送着他離開,而是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知怎的,他的心頭竟是一陣失落。
“我們還忘了衣物。他們此去肯定要下水的,衣物肯定會溼。這種天穿着溼衣服會生病的,快去各人的營房裡,將他們的衣服都拿些出來……對了,還有被褥。那些災民們可能也會需要,記得明天訂一些……”
凌雄健的身影還沒有走出吊橋,可兒已經走到馬車那裡,對着衆人下了一連串的指令。她害怕一旦無事可做,彼此道“保重”時突然產生的那種空落落的傷感情緒會再次襲擊她。
她走到正在清點物品的小林身邊,看着他手中的帳本。
“怎麼樣?”
“差不多快齊了。只是這些東西全都帶走的話,府裡就空了。”
“還是那裡重要,府裡沒了什麼可以再去採買的。”
可兒接過帳本和筆,在後面又加上一些備註。
“我似乎忘記了什麼。”她停住筆,望着小林。
“什麼?”
可兒搖搖頭,“想不起來了。好在明天還會再發一批的,如果忘記了明天再帶去吧,先要保證將士們今晚平安度過。”
她突然擔心地擡起頭來,“將軍可會游水?”
小林點點頭,“將軍的水性很好。”
可兒略鬆了一口氣,轉着筆管又思索起來。
“若是將軍的農莊也受了災,還得想着怎麼安置那些農戶……”
小林笑道:“這個夫人倒是可以不必擔心的,將軍的農莊不在那邊,不會受災的。”
可兒揚起眉。她還以爲他的農莊也受了災,所以才這麼積極的呢……她發現她又在以錢老爺的標準衡量凌雄健了。
錢老爺在裡下河地區有一座農莊。往年受災時,他總是在第一時間搶出自己的財物,而置那些受僱於農莊的農戶於不顧。
可兒對自己皺起眉,她向來很看中公平的,對凌雄健卻稱不上公平。她總是以以往對男人的認識來衡量凌雄健,他卻從來都不是錢老爺那樣的人。他聰明、正直、明理。他很樂意關心他人,也很在意他人的感受。他不是那種自以爲是,自高自大的男人。他是……很好很好的好男人。
“石頭將軍”。這個外號如今看來真有些可笑。至今,她還沒有見到他哪一點像傳說中的“石頭將軍”——除了那生冷的相貌。
即使是這相貌,可兒發現她也找不出有什麼缺點。
是的,他喜歡皺眉,也喜歡以眼神威嚇他人。但那些都只是假相而已,他並不會真的做出什麼欺壓他人的事情來。在那張冷硬的面孔後面,凌雄健其實有一顆世間最柔軟的心。
這樣的一個好男人卻滿世界地流傳着惡名,真不公平。
可兒有些爲凌雄健憤憤不平。
“姑娘。”
可兒從沉思中擡起頭,只見春喜正望着她。
“什麼事?”
“將軍的衣物……”春喜提醒道。
“哦,對。”
可兒將手中的筆和帳本還給小林,轉身與春喜一同向偏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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