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聖誕節到了,街上到處可見的寫着“Merry Christmas”的商店和綴滿雪花的櫥窗。不得不佩服這個城市自我陶醉的程度,把一個外來的節日過得如此有滋有味。石紹傑被一路的聖誕歌曲弄得頭昏腦脹。記得前幾天陪媽媽去了趟超市,爲了烘托氣氛整個購物過程中用來找人的廣播喇叭里正一刻不停地放着聖誕歌曲。只不過,不曉得究竟是真的資源匱乏還是播放者的特殊愛好,這所謂的聖誕歌曲其實只有一首歌,也就是說在超市購物的那一個多小時裡,石紹傑翻過來覆過去地聽着同一首歌不下十幾遍,其間還得忍受由於設備或唱片引起的雜響和破音,可謂痛苦之極。
路上有很多賣糖炒栗子的攤子排着長長的熙熙攘攘的隊伍。商場門前搭建着誇張的聖誕佈景。石紹傑對着半空哈出一口白氣,將大衣的領口的扣子扣上。他覺得自己必須抓緊了,天又將暗下去一些,這天又將縮短一些。雖然石紹傑並不認爲聖誕節對於他的意義會有多大,只不過剛好撞上這個日子而已,說實話他更希望今天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一個普通到所有人都會忽略的日子,那樣的話他所要做的事便意義非凡,他可以將這天任性地佔爲己有。儘管他還不知道事情會不會如他所願般進行。
到達小區的時候,兩旁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黑暗來得有些理直氣壯,風沒頭沒腦地橫衝直撞。石紹傑將自行車鎖在小區外,鑰匙和樓門卡被他一併帶出口袋,他迅速地撿起地上門卡,看着小區圍牆上的聖誕裝飾,一路向前走,身邊不斷有車或進或出地與他擦肩而過,熱鬧得還真像那麼回事。
因爲是每層只有一戶,與外面相比大樓裡顯得冷清許多。不到半分鐘,他便乘着電梯從一層到達十層。轉過一個拐角,石紹傑才找到真正的住戶大門。他有些心虛地望了望四周卻很快發覺自己的做法有些愚蠢。擡手剛想摁門鈴,門卻從裡面被人打開。
石紹傑一愣卻發現開門人的表情比他還要震驚:“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找……”石紹傑話還沒完,門便“砰”地一聲關上。這突然的舉動似乎將他剛來時的憂慮似乎都關進了這扇門,他一邊摁着門鈴一邊對着門喊着:“臭小子,把門開開聽見沒有!阿航,阿航!開門啊!”
蕭嘯此刻正用脊背抵着大門,一臉狼狽的表情。
“蕭嘯,外面怎麼回事!”陸航從臥室走出來,將掛在沙發把手上的一條圍巾拿在手裡。
“啊?呃……沒什麼事的,外面來一個瘋子罷了。”蕭嘯心虛地將目光轉向別處。
男孩的掩飾仍然笨拙,他早就猜到誰會這樣魯莽地闖來,誰又會這樣毫無章法地按門鈴。
“把門打開。”
“陸哥!”
“開門……”
蕭嘯抵着大門一動不動:“我不開!”
陸航將手裡的圍巾掛在他的脖子上:“不開門,我們怎麼出去吃飯。”
蕭嘯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喜,可雜亂的門鈴又一次傳來:“那,那外面……”
“無視便可。”
石紹傑在門外累得氣喘虛虛,他知道自己此時的狼狽與可笑。可他卻不知道當門終於打開後,再次出現在面前的陸航爲何連望都不望他一眼。
街上的行人似乎比剛纔多了一些,他們三兩成羣地在落滿燈光的路上邊說邊走,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石紹傑踩在那些影子裡孤獨地往前走。他突然覺得此刻的場景有些似曾相識,他也曾迎着冷風在黑夜裡孤獨地跟在一個背影后。
陸航和蕭嘯進了一家餐廳,他剛朝裡邁腿便立刻被人禮貌地截在前臺問這問那,石紹傑被問急了索性往裡面硬闖,不料被幾個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黑衣人集體搭出去像扔垃圾一樣甩到門外。天空突然開始下雪,是石紹傑在餐廳門外徘徊了將近一小時後才發覺的。跟下雨一樣,起先只是零星地幾點,甚至有人特意停下腳步驚喜地捕捉着這些應景的小東西,可隨即雪開始變大,風載着它打着旋兒地侵襲城市。路邊再沒人有閒情逸致停下腳步,放眼望去滿是腳步匆匆地人們。雪很快便將那些凌亂的腳步掩蓋了一層又一層。
晚飯的時間比想象中長了一些,店裡的空調開得很足,陸航來到店門口時被外面的雪景嚇了一跳。見慣了雪的蕭嘯卻表現得不以爲然。
“陸哥,我去打車你在這裡等我。”
“我們一起出去,把這個帶上。”陸航將託在手裡的圍巾掛上蕭嘯的脖子並圍好。
“嗯。”
雪沒有變小,風聲在已經顯得空曠的街道上呼嘯。陸航突然想起了波士頓的冬天,暴雪時的天氣會讓你覺得世界末日真的在逐漸臨近。南方的雪儘管溫婉許多,但冰冷一樣透骨。偶爾開過的幾輛出租車裡都坐着躲避風雪的乘客,蕭嘯的頭頂和外套上很快便落了一層白。陸航有些不忍,剛朝他走了幾步卻發現在餐廳外的牆角處有一團瑟瑟發抖的東西。
陸航有些好奇地靠近但很快便停下腳步,因爲他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或者確切的說那是誰。陸航並不爲此而感到意外,甚至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石紹傑原本就是這麼愚笨的人,他永遠都學不會在這樣的風雪天裡找一個可以庇護的地方,或者乾脆掉頭回家。陸航記得開門一瞬間時那傢伙的樣子,臉似乎瘦了一圈細細的脖子挑着個腦袋讓人錯覺是不是又長高了,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裡面應該只穿了襯衫之類的單衣吧,甚至連手套和圍巾都沒有帶。
剛想到這裡,蕭嘯興沖沖地從不遠處跑來:“陸哥,我打到車了。”陸航順着燈光的方向看見一輛亮着頂燈的出租車盡職地停在風雪交加的路邊。他往那方向走了兩步,然後才轉過身來。他給了自己考慮的時間,因爲就在蕭嘯跑來時,他眼角的餘光掃到那個瑟縮在牆角的人一下站了起來。他甚至聽見在蕭嘯說話的同時那個人用一種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輕輕喊他:“阿航,阿航。”就好像雪花落地的聲音。因此他必須決定將腳步邁向何處。
“蕭嘯,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就回來。”
“啊?下那麼大的雪,你要去哪裡。”
“蕭嘯,快回去。雪開始變大了。”陸航背對着蕭嘯,眼睛裡只剩牆角下還在打顫的人。
“陸哥,你……你……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
“好……好……我……等你。”
其實陸航的背影比這場突降的風雪還要凜冽,鋒利的輪廓直直地刺進眼裡彷彿能扎出血來。蕭嘯早就注意到牆根下那個鬼魅般的身影,他就像個噩夢般甩也甩不走。陸航轉身的一剎那,蕭嘯便隱隱地感覺到似乎他不會再回來了。只是當時的他太過年輕,有些東西在他心裡留一留便走了。於是,那句“很快”讓他的期待撐了整整一夜。
“阿航,我……沒想到今天居然會下雪。”石紹傑拍了拍落在肩頭的雪。
“白癡……”陸航看見他凍紫的嘴脣。
“我們找個地方避一下吧,你冷不冷。”
“你今天找我到底什麼事?”陸航故意靠在冰冷的水泥牆上,透骨的寒意讓他迅速冷靜下來。
“其實……阿航你等一下。”石紹傑像一隻受驚的小鳥一樣朝路邊跑去,凍僵的手腳讓奔跑的動作看起來多少有些不太自然。陸航看見他攔下一輛空載的出租車,然後朝自己誇張地揮手。“像個傻瓜。”陸航的嘴角剛想牽出一絲笑意便馬上裂了一道口子。
不知道是不是剛纔在冷風中站久的關係,出租車裡的空調出奇的熱。陸航發現自己身上密密的雪花全化成了水浮在大衣的表面。他轉頭看向石紹傑發現他的衣服幾乎溼透了,頭髮的深處還藏着幾顆沒及時融化的冰粒。他專注地想着這些雪融化後的去處,絲毫沒有注意到車窗外正倒退着他熟悉的街景。
從車上下來時,雪已經小了很多。從北方吹來的風卻還像一個不知分寸的潑婦一樣歇斯底里地撒着野。陸航被下車時巨大的溫差冷得一哆嗦本能地躲到石紹傑的身後。
“阿航,小心點地上滑。”陸航半推半就地走着,走到大樓口才覺出自己究竟在哪兒:“你帶我到這裡來幹嘛?”
“上了樓再說。”石紹傑朝他笑着,那樣子讓陸航想起自己大二時剛搬來那會兒的情景。他提着行李來到樓門口。正對着沒有電梯的大樓犯愁,這時聽見從樓梯那裡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過了沒多久,果然看見石紹傑興沖沖地跑到面前,他也是帶着剛纔的那種笑接過自己手上的兩大包行李,然後箭步如飛地上樓。
樓道里滿是冰雪的味道,這讓陸航的思緒漸漸清晰了起來。潮溼的階梯和凌亂的腳步,還有牆邊孩子淘氣的塗鴉。這些都讓陸航熟悉無比。
“阿航,你先到房間裡坐會兒,我把空調打開。”陸航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眼睛時不時打量一下整個房間。衣櫃,牀,甚至是自己當初爲了放書而特地買的兩個儲物都無一遺漏地放在它們原本的位置。這讓陸航覺得自己此時的出現居然變得理所當然。空調氣喘虛虛地開始輸送暖氣,陸航將開始變暖的手攤開,然後動了動腳,接着便沿着牆壁在屋子裡邊看邊走。不知道在廚房裡忙着什麼的石紹傑此時終於出現了,手裡還端着一個熱氣騰騰的馬克杯:“阿航,把這個喝了暖暖身子。”陸航接過杯子,是一杯牛奶。
“你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有什麼事?”他喝了一口才發覺裡面還調了蜂蜜。
“其實……就爲了讓你看……阿嚏!”石紹傑不適時地打了一個噴嚏,陸航這才注意他還穿着那身幾乎溼透的衣服。
“看什麼!換衣服去!”陸航把杯子一放,剛想去隔壁房間幫他拿衣服。這纔想起石紹傑已經搬走了怎麼還會有他剩下的衣服留在這裡。“衣櫃裡應該還有之前留下的一條毛毯,沒丟的話……”打開衣櫃的時候,陸航有點驚訝。隨即他看向石紹傑,發現他正衝自己得意洋洋地笑着:“冬天的衣服有些我還沒有搬過來。這個衣櫃不夠大,我在想要不要把隔壁的那個也搬過來,要不你的衣服就沒地方放了。”
“你……”
“阿航,爺爺剛離開的那會兒我心裡很亂,我沒有辦法一個人待着。那個人……也就是我的……我不放心就把媽媽留在那邊。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來是爲了……或許我能注意到,只是……今天,讓你來不是爲了讓你能原諒我。我只想讓你看看。”石紹傑說着隨即低下眼瞼。陸航沒有關上櫃門就讓它那樣敞着,有隱隱的樟腦丸的味道隨着空氣流動和空調傳出的熱氣攪在一塊兒。這時有一雙手過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肩膀,於是他再次聞到一股冰雪的味道。他像一個溺水者一樣緊緊抓住那手臂,感覺自己呼吸困難。
“你可否願意將它填滿……”石紹傑此刻的聲音軟得像絨毛,它輕輕地降落將它蓬鬆的觸角拂過陸航的耳廓。
陸航閉上眼睛任由那觸角一點點進入他的身體。然後他聽見另一種聲音,那聲音彷彿來自荒野,縹緲而空靈,卻猶如第一道越過地平線的光一樣霎時劃開黑夜。
過了好一會兒,他纔像積蓄完力量般地開口:“石紹傑,你最好把你的衣服都從這裡搬出去。我不想看見你的任何一樣東西留在我的衣櫃裡。”
窗外有人在放煙火,那火光騰空然後散落,一定是這樣的。因爲即便隔着窗簾還是能感覺到配合着聲響的明滅,就好像那年元宵節的夜晚一樣。
元旦當天,天出奇地晴朗。陽光就像走錯了夏天的房間般直直地撒下來。前幾天的雪已經全化了,如今只剩下一些溼漉漉的角落裡還殘留些許冰雪的影子。石紹傑買早飯的時候經過停車棚看見自己的車已經好好地停在那裡。他想起前幾天,蕭宇打來的電話。那傢伙在電話裡笑得特別噁心,語氣裡滿是捉姦在牀的傲慢。好在儘管經歷了這幾分鐘的精神折磨,蕭宇還是按照了他所說的送將他的“坐騎”送到了家。
早飯買回來時,陸航剛起牀的樣子。透過半開的房門,石紹傑看見牀上凌亂的被子。
“早飯吃什麼?”
“豆漿、糯米糕、小籠包子,還有……香菇菜包。”
陸航經過餐桌時停留了一會兒:“你覺得我們吃得下那麼多?”
“呃……你吃不下剩下的全扔給我。”
陸航向他挑挑眉,然後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石紹傑從櫥櫃裡拿出兩隻杯子,將熱騰騰的豆漿倒進杯子裡。房門很快打開,陸航已經穿着整齊地坐在他面前。
“那個人跟我說了,讓我今天帶着你回家……吃,吃飯……”石紹傑觀察到陸航突然停下的動作。
“恩。”陸航回答得很短,就好像隨便敷衍似地從鼻腔裡擠出短短的一個音。
不過,石紹傑發現他咀嚼的速度變快了,拿起豆漿時會忍不住地微微皺眉。他知道陸航一定會緊張,就好像他被陸爸爸拉進家門時一樣,因爲一種無形的壓力還有……心底深處那個一碰就會碎的地方。
石紹傑進小區門口時特意擡頭看了一下天空,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轉頭看向陸航,發現他正專注在公寓樓下花壇裡的一株紫色的小花上,陽光斜斜地切下來,將他半個身子攏在懷裡。
石紹傑突然有點心疼,他甚至覺得將他帶到這兒來並不是個好主意。可是,這一天總要到來。就像你明明不願意卻還是在一天天地臨近死亡。石紹傑走過去摟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胳膊也染成同一種金色。
“恩,沒關係的。”陸航微微笑着。
是石紹傑先進的家門,在他低頭換鞋的功夫,男人從客廳衝到玄關:“看看我這身怎麼樣,等你結婚的時候穿一定拉風得不得了!”
“啊?”石紹傑剛換了一隻鞋,手裡的另一隻拖鞋還來不及放下。他看見男人上身穿着綴滿金屬釘的機車皮衣,下身是一條冬天的絨布睡褲。由於視覺衝擊強烈,石紹傑愣了好一會兒纔將手裡的拖鞋朝他扔過去。
陸航進門的時候,正是聽見客廳吵鬧聲的石媽媽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她端着炒勺剛要對着一對沒正形的父子發火,卻突然看見站在玄關裡的陸航。“你……你……來啦,坐啊……喝……水……呃……臭小子!還不快招呼陸航,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哦。”石紹傑瞪了男人一眼,算是這場較量一個暫停的信號。
“陸航,那小子睡覺還尿牀嗎?”男人勢頭一轉,立馬圍着陸航說話。
“有誰二十幾歲還尿牀!又不是失禁!你這個死老頭!”
“陸航,這裡太吵了,我們去臥室聊吧。”男人拉着陸航就往臥室的方向跑。
“有什麼話這裡說,就在這裡哪兒都不準去!”石紹傑三番兩次想坐在男人和陸航中間都均告失敗。
“臭小子,別妨礙你老子和陸航談心,滾一邊去!”男人一揮手卻不料手被石紹傑緊緊抓住。
“一邊去的應該是你!死老頭!”
“誰是老頭!臭小子你以後也會變老頭的,很老的那種!!”
似乎是被這樣的吵鬧給救了,陸航輕輕地舒一口氣,換了個放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個突然出現的石爸爸時,對方是怎樣一副狼狽的樣子。可是即便那樣,他還是能從那個人身上感受到和石紹傑一樣的太陽般的氣息。
“你們這兩個一大一小的想氣死我對不對!都給我滾回自己房間去!陸航,你跟我過來別理他們!”石媽媽永遠是紛爭的調停者,用最有效的方法在家裡以暴制暴。
陸航點點頭,在兩個男人的目送下,自我感覺有些悲壯地進了廚房。這些公寓樓的廚房格局大多差不多,轉角的料理臺以及鑲嵌其中的水池,水池上方的窗戶看出去便是小區還有馬路上的景緻。竈臺上似乎燉着什麼湯類的東西,有輕微的聲音和被鍋蓋壓成一條細線的白氣。
“阿姨,要我幫你什麼忙嗎?”陸航邊說邊挽袖子。
“不用了,都弄得差不多了。陸航,來告訴阿姨,在美國的六年你是怎麼過的?”石媽媽的目光並不是直直射過來的,陸航甚至有些懷疑她只是盯着自己身後的廚房門看,或者也看着自己映在其中的薄得像一片紙似的背影。
“其實如果要說的話也沒什麼複雜的,無外乎就是打工、上學、應付功課、寫論文什麼的。過去的東西再提起來時遠沒有經歷時那麼沉重。”
石媽媽笑笑:“我想也是。當初紹傑他爸爸離開家裡的時候也不就這麼過來了麼。陸航……”她停頓了一下,將目光又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說道:“我同意你來,並不代表我認同你們。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這個機會也是給你們兩個的。我想試着站在你們的角度上,如果他爺爺還在的話應該也會這麼對你說。我知道一直是我們家的紹傑纏着你不放,但是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對一件事那麼執着。自從他爸爸離開後,爲了顧及我他沒有要求過同齡人嚮往的任何東西,像是球鞋還有新自行車什麼的,他都沒要求過。”
湯繼續燉着,熱氣不斷試探着鍋蓋。試圖從那個壓得扁平的出口掙脫出來,它們曾經是水,但既然成爲氣體那麼理所當然地需要能夠輕盈的空間。石媽媽將火關得小了一些,陸航聞着漸漸溢滿整間廚房的香氣。
其實陸航很想說,石紹傑對我也是一無所求。但想想又覺得不對,石紹傑對連凱是一無所求,可對自己,他要得貪婪。
“他爺爺住院那段時間和我談論最多的就是紹傑小時候的事,我知道他爺爺是在勸我。其實……他爸爸回來後,我也想過,所以才……你也看到了,他爸爸就是那樣沒有一點當爹的樣子。當年我父母也反對得很厲害。我幾乎是半私奔地和他結了婚,當然之後的苦果也只有自己一個人來承擔。”
“阿姨,我想如果您現在仍舊沒有後悔當初的選擇的話,那麼就請相信我們。您這次的選擇依然不會讓您失望。”
石媽媽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來,目光定定地放在陸航臉上:“他爺爺也跟我說過,他說如果你能原諒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爲何就不能對那兩個孩子更寬容一些。”
天是在什麼時候黑的沒有人知道,四個人圍在餐桌邊彷彿佔了整個兒客廳,熱氣爬上玻璃,窗戶上都是白濛濛地一片。石紹傑第一個聽見敲門聲,他跑去開門的時候還不忘往嘴裡塞一個肉丸子。男人瞧着他的背影嗤笑:“沒出息的東西。”
“陸叔叔!陸阿姨!”石紹傑有些驚訝,“你們怎麼……”
“我們……”陸爸爸笑了笑。“我們是來找你……還有……”陸媽媽越過石紹傑直接來到客廳,盯着正背對着自己的身影:“還有你……航航!”
“你們怎麼來了?”陸航猛地站起來。
“不是說好了晚飯到我們那裡吃嗎?你媽媽可等急了。”
“啊?”陸航皺着眉將目光投向石紹傑。
“啊呀!”左手邊的男人一拍大腿,突然衝到陸爸爸的面前:“不好意思,這酒一喝我給忘了!都怪我都怪我,來來來,你們坐。我吃飯前就在想好像有什麼事。”男人說着一指石紹傑:“都怪這臭小子,讓我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石紹傑輕輕地“切”了一聲,將惡狠狠的目光當作了不能口頭反駁的最好發泄。
“沒關係的。”陸爸爸搖搖手。
“一塊兒來吃吧,我今天燒了不少正愁吃不完呢!”石媽媽走陸媽媽面前:“今天可是那電視劇的大結局,我們可以邊看邊吃。”
這句話彷彿正中陸媽媽下懷,她轉頭看着陸航:“還不快回家幫老爸把他燒的那些菜也拿過來。”說完,換了一張笑臉對石媽媽繼續道:“他老爸的手藝還過得去,拿過來大家一起嚐嚐。”
此刻,男人不知何時繞到了石紹傑背後:“臭小子,愣着幹嘛,一起去啊!”言畢,一隻腳直接朝着他的屁股招呼上去。
石紹傑回頭望了一眼男人得意洋洋的笑臉,怒氣剛往上冒就被陸爸爸一下拉走了。
冬天的傍晚,空氣顯得單純而清醒,不知道是不是被秋天層層落葉過濾的關係。到了冬天,空氣純淨得讓人刮目相看,它總能有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總有辦法讓任何東西在它的環抱裡漸漸安靜。特別在冬天的傍晚,一切都開始偃旗息鼓的時候。吹在臉上的風也成了一首溫柔的搖籃曲。有時候,天黑也會是件美妙的事。
“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陸爸爸摸着陸航的頭。
“恩。”陸航點點頭。
“那麼……叛逆期結束了?”
“從來就沒開始過!”陸航不耐煩地說着,開始明顯地加快腳步,石紹傑彷彿接受到某種訊號似地也開始加快腳步。
“讓他去。”陸爸爸故意擋在石紹傑面前:“他那是害羞了,真是的。一點都不可愛。”
進了陸家,石紹傑被一桌子菜給吸引了。自己的媽媽燒菜的手藝雖不差,可不太講究菜的外形與擺盤。但陸爸爸就不同,一桌子菜弄得跟酒店樣菜一樣,石紹傑都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航航,你去廚房拿些盒子過來。小石頭,這個大鍋的羊肉就由你端……”
其實也沒用多少時間,桌子上的菜就被打包得差不多。石紹傑知道自己心也像這些沉甸甸的盒子一樣被裝得滿滿的。
“你兒子纔像女的呢!”
“笑話!我兒子渾身上下有哪點像女的,臉又黑。這種事情讓你兒子做正好!”
“喲,那到要說說清楚了,是誰非纏着我兒子,啊?”
三個人一進門就聽見兩個女人在客廳吵得不可開交。石紹傑衝在最前頭,他看見躲避戰火的男人正縮在餐桌的一角數着桌上的毛豆。
“怎麼回事?”石紹傑小聲問。
“我也不知道,開始還好好的。電視劇間隙放廣告的時候,她們轉檯看到一則新聞,好像是說國外一對變性人夫婦領養小孩的事。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啊?”石紹傑感覺男人的供詞顯得不太可靠,但戰區裡的兩位婦女**味重得讓人難以靠近。
“你們家的去做。”
“憑什麼!你們家那個才應該去!”
陸爸爸不慌不忙地和陸航一起將菜放上餐桌:“老婆,羊肉鍋再不吃的話就涼了。”這句話比任何勸慰都管用,陸媽媽眼睛一亮馬上跳出戰區,掛出免戰牌。石媽媽也調整氣息,拿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大口。
那個時候,正去廚房拿餐具的男人,衝進客廳說了句:“外面下雪了!”然後所有的人都將臉轉向客廳的窗戶。窗戶上的那層水汽還未曾褪去,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景。於是,所有的人包括舉着根羊骨啃得不能自抑的陸媽媽都跑去了陽臺。
南方的雪很少見,就算有也大多下得優柔婉轉,只是這場雪不同,它下得張揚,鋪天蓋地。彷彿這個世界它已志在必得。石紹傑走到陸航身邊輕輕問了句:“冷不冷?”
“有一點。”石紹傑側着身將陸航的手放進自己的上衣口袋裡緊緊握着:“這樣……還冷不冷?”陸航揚起脣角:“還行吧。”
石紹傑原本希冀着新年的一場煙火,但這場雪又何嘗不是天賜的美景呢。比起瞬息瞬滅的花火,這些顯得更長久,就算它很快會融化,可誰又能保證路邊那一灘小水窪不是這漫天大雪曾經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