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朗氣清,蔚藍色的天空一碧如洗。
仇英帶着畫具來到城南湯府,知府大人的家。雖是□□,這些個做官的卻總是習慣家門緊閉,仇英走到大門前張望,前後左右看了好幾遍,也不見有人經過,鼓了好大的勇氣,才執起門環,輕輕釦了三下。
沒動靜。
側耳貼在門上,裡面並未傳來任何腳步聲,仇英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就喊文嘉一起過來了,他見過大世面,肯定能拿個主意,不像自己,不過是敲個知府大人的家門,也畏畏縮縮伸不出手腳來,就這個挫樣,還爲知府夫人畫像呢!到時候千萬不要手抖纔好……
又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仇英再也等不下去了。知府大人可是放眼蘇州城最大的官兒了,有了這條路子,自己的那件大事就算是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怎麼可以這樣半途而廢。想一想織香,已經拿到花魁的頭銜,自己是否也該盡一盡力呢?
再度鼓起勇氣,執起門環“哐哐哐”扣了三下,這回的聲音大多了。仇英幾乎整個人趴在門上,側耳傾聽裡頭的動靜,大門卻“呼啦”一聲猛地被拉開,一個年輕的小廝瞪他,不客氣地問道:“幹嘛的你,敢在知府大人家門口竄頭竄腦的?”
仇英整一整衣冠,輕咳一聲,這才徐徐道:“我是湯管家請來的畫師,爲夫人畫像來的。”
“你就是那個仇英?”那小廝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屑道:“我家老爺囑咐過了,若是那個叫仇英的小子來了,直接打發了。夫人金枝玉葉,怎能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來畫像?”
仇英傻眼了,急急道:“可是我是湯管家請來的。”
那小廝道:“廢什麼話,知府老爺說了算數,還是他湯管家說了算數哇?滾滾滾,快點滾!”說着就作勢要關門,仇英不敢鬆手,兩隻手使勁的撐着門縫,不死心問道:“那你們夫人,就不要畫像了嗎?”
“呸,你當全天下就你會畫像呢吧?告訴你也沒關係,知府大人已經請了東村畫院的名師周秀,人家可是周臣之子,周臣你知道麼?唐伯虎的師傅!這位周秀大師,在東村畫院教畫教了三十年,如今蘇州城內外四十歲以下的畫師,有一半兒是他的學生。就你這挫樣,還想給夫人作畫呢,先回去學幾十年再說吧!”
仇英微愣了一下,那小廝便趁機將他推了出去,手腳飛快的關上大門,從內插上了門閂。
仇英呆呆望着這巍峨的紅漆大門,心中茫然。待得終於回過神來,天上卻飄來了幾朵烏雲,天色陰沉了下來。
“沒關係,輸給周師兄,也不算輸。”他撿起散落在地的竹筒和畫具,茫然往回走去。不能給知府夫人畫像而已,這本就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只不過少了一條捷徑罷了。從明兒起,不,從今天下午起,他還是要努力跟着師傅、伯虎師兄、六指大叔還有文彭文嘉出去,結識更多的文人墨客、更多的達官貴人,總有一天,他仇英的名聲會響遍江南。到那個時候,再調查那件事也便就水到渠成了。
再耐心等等就好。再等等。
只不過,還要等到多久纔可以呢?仇英捧着腹部,蹲倒在巍峨的知府大宅牆根下,小臉煞白、冷汗直冒。葵水又來了,小腹好疼、胸部漲得好疼,每月的這個時候,他都是找了各種理由臥牀不出門的,只是今天這種難得的機會,他還是咬着牙,還是用布條將自己勒得喘不過氣來,還是開開心心的來了。
來的路上好開心,回去的路程,卻怎地這般漫長?
扶着高牆,仇英努力往回走。只是頭兒發暈,眼中朦朧,涼涼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滾滾而下。仇英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用盡全身的力氣走着。走過集慶街,再走過茶亭大道,再往哪個方向走,還有幾條大道?
仇英茫然站在大街上,忽然不想回到自己那冷冷清清的小破屋。去找織香吧,不可以,她與項元汴約好了,暫時不與自己見面……那,就去找師傅吧。師母會給自己準備好多好吃的,師傅會溫柔的問自己近況,還有文嘉,文嘉啊,總是會不顧是非黑白的陪在自己身邊。
走到一處租馬車的地方,仇英數了十幾個銅板,向趕車師傅道:“帶我到文徵明文老的家。”
“好嘞,這位小哥,你上車上坐坐好。”文徵明乃蘇州名人,仇英從來不知他傢俱體方位,但蘇州城內每位趕車人只要聽了他的大名,也不必客人報路線,自己便驅車找過去了。
仇英剛坐上車,忽然聽得有人叫他的名字。
“仇英!公子你看,那不是仇英嗎?”原來竟是項凌,想來項元汴也在附近了。仇英示意趕車師傅等一等,果不其然,項元汴隨即就出現在面前。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項元汴直覺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驚呼道:“還這麼冷?”
仇英眼兒本來就是紅通通,被他溫柔關心的語氣一激,豆大的眼淚顆顆落下,看到項元汴錯愕的神情,自己也是不好意思了,便用袖子捂着臉兒,嗡嗡的說着:“我要去找師傅,我要去找師孃!”
“發生什麼事兒啦?”項元汴也坐上車來,向項凌道:“今兒沒做完的事,你繼續去處理。”轉而向趕車師傅道:“師傅,你趕車吧。”
“公子,你可得早去早回!明兒一早就要回去了,今天還有好多事要您把關呢……”
門簾被放下,項凌的聲音被隔絕。車輪滾滾,仇英與項元汴坐在車廂內,一個以袖覆面,一個面色擔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仇英躲在袖後,此刻也不哭了,反而有些莫名想笑,道:“知府夫人使人找了我去畫像,可是到了門口,叫知府大人派人把我給攆了出來……”
“就這事,也值得哭成這樣?”項元汴輕嘆,將他手臂拿下來,遞上素色的手帕。仇英訥訥的接了,將臉上的溼意一一擦乾,不好意思的低頭:“加上身體有些不適,才忽然這樣,叫你笑話了。”
項元汴微微一笑,道:“既是身體不適,怎麼不回去休息休息,還趕着去師傅家。”
“回去,家中也沒有人……師傅家人多,熱鬧,還有文嘉,他讓我回頭找他玩兒去。”想到師傅一家人,仇英面上有了一些笑意。
“我們家也很熱鬧。”項元汴忽而說,“我老爹對我恨鐵不成鋼,不過也算疼寵。我大哥最瞭解我的壞脾氣,總是能在最短時間內讓我開心起來。”
“聽起來和文嘉差不多,不過你怎麼沒他那麼皮?”馬車顛簸,仇英耳內嗡嗡,呆呆望着眼前的項元汴。自己和他,算起來也認識多年了,只是最近纔有了一些接觸。而今天,因爲自己的脆弱失態,竟惹得他毫不猶豫的跳上馬車,陪着自己走過這段孤寂的旅程。這人,雖是看起來冷冷的,很精明,其實也和文嘉一樣,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吧?
“哈,那是因爲我比他成熟。”項元汴不愛自己與文嘉比,但是一旦被比較了,或許是天性中的好強,使得他一定要找出比對方存在的優勢,好叫眼前這個小子,不要小瞧了自己。
仇英卻不予置評,只是露出一個溫柔淺笑。那笑,似是雨打芭蕉,輕輕釦上他的心絃……項元汴猛然心驚,按捺住不該有的某種情緒,勉強找到話題:“我明日便要回嘉興了。”
“嗯,我方纔聽到了。”仇英真摯的望向他,道:“一路珍重。”
便只是如此嗎?項元汴不想承認,自己對這四個字有點失落。但還能要求什麼,似乎根本無從說起。
“我之前說過,歡迎你去參觀我的天籟閣,不是客氣話。”
“嗯,一定會去的。”仇英望向窗外後撤的風景,眸中充滿嚮往,“師傅、師兄他們喜歡遊歷名山大川,常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但是我喜歡在一處待着,不願四處遠遊,希望由書畫來了解、認識這個世界。聽說你的天籟閣,是當今世上藏品最豐富、珍貴的地方,怎麼可以錯過呢?”
項元汴滿意他眼中嚮往的光彩。他想,只要仇英對天籟閣無限嚮往,要不了多久,他一定會等到他的吧?
只不過,他雖未看錯仇英眼中的光彩,卻未看到他身後的羈絆。仇英心中縱有千萬種美好的想望,都是建立在那件事完成之後,才能開始的新生活。他心中最大的謎團一日沒有解開,他又怎麼會放下心來,安心的去訪友、潛心的去作畫呢?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在一處繁花綠蔭中停下。仇英掀了車簾,輕快地跳下車,向馬車裡道:“既然來了,你要不要進去與師傅打個招呼?”
“不了,我忙。”項元汴此話非虛,從方纔項凌的大喊中就能聽出來。仇英有些赧然,便向他揮一揮手,道:“那你趕緊的回去吧!今日,謝謝你啦……”
項元汴不語,只是笑望着他。
“那,我便先進去了。”得了他的點頭,仇英便快步跑上階梯,輕叩了兩聲大門。墨海大叔很快來開門,瞧見是他,笑得臉上褶子都彎彎的。仇英跟着他進門,偷偷向外看了一眼,車簾已然被放下,趕車的師傅正在調轉馬頭。
“仇英,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文嘉聞聲也迎了出來,仇英此刻心中積鬱已散,只是撇了撇嘴巴,道:“那個知府大人有眼不識泰山,本大明朝未來第一畫師送上門去,他竟將我退了回來。哼,以後想求爺爺我給他作畫,排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