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項元汴所說, 對於兩人的婚事,仇英再無拒絕的理由。
項元汴心中是有她的,這點毋庸置疑, 而自己對他, 也是有着深深的依戀。比起很多在新婚之夜才初次見面的伴侶, 仇英感覺自己幸運很多。即便嫁給這個人, 也會有一些顯而易見的煩惱。但仇英感覺, 婚姻是兩個人一輩子經營的事業,只要相愛,沒什麼不可以解決的。
所以她答應了他的求婚。以同樣鄭重並且樂觀的態度。
項元汴得到她的答允, 開心的像個孩子,將她抱起來旋轉。看着他愉快的樣子, 仇英暗自想着, 她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出來用餐的時刻, 仇英見着了趕來救她和周俊的一對俠侶。
她幾乎訝異到說不出話來,那一對夫婦也含笑望着她。
“是你們, 真沒有想到。”仇英說着,想要表示些什麼卻總有些阻礙,手足無措的,但眼睛裡盛滿了驚喜。
柳小雨,也就是曾經的柳若眉, 主動上前抱了抱她, 揉了揉她的臉, 笑着道:“我都聽說了, 原來你也是個充滿故事的女人。”
仇英激動問道:“怎麼會, 怎麼會是你們?”
俠客張經,竟是那個沉默不多話的洪遠。俠侶張經和柳小雨, 原來是洪遠和柳若眉這一對隱姓埋名之後的身份。仇英萬萬沒有想到,但得知之後也覺得這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洪遠是個武藝高強的人,他們說是要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卻原來雙雙行走江湖、見義勇爲來了。
洪遠微微笑着點頭示意。他的話還是不多,但看起來眼神柔和、溫暖,想來這些年他們過得不錯。
柳若眉道:“我們本來找了個漁村隱居,不過那裡被倭寇洗劫了。我們救了一些人,可還有很多人遭了殃,我們這段時間四處走動聯絡,希望集合更多的人,更多的力量抗擊倭寇。”
仇英蹙眉道:“就只有你們嗎?抗擊倭寇很危險。我看過他們的裝備和陣仗,其實並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他們一個人能打敗我們三個人,他們是一隻可怕的力量。”
柳若眉搖搖頭,道:“我們也不想犯險,可是官府根本指望不上。有的官府聽見倭寇兩個字就嚇得屁滾尿流,有的呢,甚至和倭寇勾結。有心抗敵的,力量也不足,我們要保護家園,只能自力更生。”
仇英看着她,驚歎道:“幾年不見,你如今已經成了讓我敬仰的巾幗英雄!”
柳若眉笑着,正要多說,項元汴卻請她們入座,不着痕跡的將兩人分開,不再談論那些戰事,卻問起別後狀況。他幾年前並未見過這兩人,卻從仇英口中聽說過他們的故事。尤其是柳若眉的離經叛道,叫他嘆爲驚止,因此不願仇英與她走得過近。
事實上,如果知道她們是舊識,他可能不會那麼熱情的挽留這對俠侶留宿項家。
一旁的周俊顯然和仇英一樣,對抗倭之事非常好奇。沒有看出項元汴想要終止這個話題的意思,一句接一句的問着這對俠侶的抗倭計劃,仇英亦是聽得津津有味、頻頻發出驚歎。他們那幾日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劫掠事件,骨子裡對倭寇的仇恨火把已經堆砌,只需要一點火星將其點燃。
項元汴心中焦急。他能理解衆人對倭寇的仇恨,那些倭人劫掠大明百姓的家園,甚至劫走了他最敬愛的二哥,如今被搭救回來的項篤壽還在臥房中休養,說起抗倭,他自己也願意挺身而出。卻並不願意仇英對此有一絲一毫的興趣,因爲他深刻的知道,這種家仇國恨的事業,簡直就是生命的煉獄。他再經不起仇英身邊出現那樣的危險。
於是他趁着佈菜完畢,迅速的扭轉話題,熱情道:“或許你們可以多住一陣,參加我和仇英的婚禮。”
一句話成功引發了大家的好奇,倭寇話題暫時被拋棄,柳若眉捧着仇英的手,快樂問着:“你要成親了?”
仇英面上發燙,赧然的點點頭,這一反應成功引發柳若眉的歡呼,洪遠也道賀說:“恭喜你們。”坐在一旁的周俊卻不吱聲,沉默的爲自己跟衆人添酒。
仇英道:“此事沒那麼快。我上無父母,婚事得要師傅做主。”
項元汴便笑着說:“那我今晚便修書叫人遞送蘇州,請示文師傅的意見。”
仇英臉色白了白,忙道:“先別忙,師傅還不知道我的身份……”
項元汴哈哈一笑,“天底下恐怕只有你覺得自己藏得很妥當。”
仇英皺了皺眉,道:“那可不一定,不管怎樣,我要親自向師傅師母解釋。”
項元汴拗不過她,便微笑着道:“隨你,到時我隨你一道回去。”
柳若眉看着兩人互動,忽而嘆道:“兩情相悅就是好,洪哥,我最愛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了。”
洪遠微微一笑,寵溺的看着情人。準夫婦項元汴和仇英也是你儂我儂,甜如蜜糖。單身漢周俊只好一杯接着一杯獨酌,作爲有才學有相貌又有人品的他來說,着實想不明白,爲什麼這種時刻,剩下的人居然是他。
仇英與項家人頗爲熟悉,只是衆人皆不知她女兒的身份。
如今她懷有項元汴的孩子,因爲動了胎氣需要常常臥牀靜養,便在項元汴的房裡住了下來。項元汴日日來看她,夜夜陪着她,準備婚事的瑣事全都一力承擔。也因此,兩人在一起遇到的一些阻礙,她並不知情。只有項元汴獨自努力想着辦法解決。
項家人得知仇英的身份之後,很是震驚,但亦爲着這個女子爲報父仇改易身份之事非常欽佩,還道她是孝道女子之楷模。但聽說項元汴要與她成親,卻一致給出反對意見。
項母說:“項家乃名門望族,該娶門當戶對的小姐。她父母雙亡,且父親生前只是個漆工,不可不可。”
項父說:“且不論家世門第,她從前是男子身份,我們項家還爲她定了弱冠之禮,如今卻該說她是個女子,還要納爲三媳,着實叫人笑話,不行不行。”
項元淇大哥稍微中肯,但也不贊成兩人:“她確是個才華橫溢的女子,作爲一個單身女子,在畫界收穫這樣的聲名着實不易,但如今世人並不認可女子的能力,你與她成親,相當於毀了她這麼多年累積的成就,對她來說也是極大的損失。”
二哥項篤壽向着項元汴,但也感念仇英曾在他被劫期間不顧艱險前來探望,卻也這樣說:“她很英勇果敢,是個奇女子。你是我項家的三少爺,也是鑑藏界不可多得的商界精英。可是你們倆,太多原因,不合適。”
項元汴幾乎要崩潰。當一個人自以爲得到了全世界的幸福,回過頭來卻幾乎得到了全世界的反對,他還能真的若無其事的繼續幸福下去嗎?
婚事的準備進度他絲毫沒有落下。成親六大步驟,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所需物件銀錢禮品全都準備妥當,卻無處下手。
項家除了他無一人看好,也無一人答應這門婚事。仇英因爲要安心養胎不可遠行,蘇州那邊的進展也是停滯階段。滿世界似乎就他一人在爲着婚事奔忙,大紅包裝的聘禮擺在堂屋裡,卻空空寂寂沒有半點喜色。
項元汴暗暗心急着,每日在計算着所剩無幾的時間,卻不敢在仇英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異常。
獨自面對着如小山堆一般的聘禮發了半晌的愣,項元汴決定回房去。在仇英面前雖有些話要瞞着,他卻總愛呆在她的身邊。事實上,這段日子,是他們相識以來最爲恩愛甜蜜的時間,兩人對即將到來的小生命懷有同樣的期待,也對未來滿懷憧憬,單純又美好。
回到房中,仇英正在艱難的穿針引線,面前擺着套好粉布的繡繃,上面繪有最漂亮的圖案。可是仇英能畫出最美的圖樣,繡出來卻是百般困難。項元汴取過她手中的針線,對着亮處仔細的穿好,口中卻道:“你眼力本就不好,不必忙活着這些,自有人去做。”
仇英笑着,“我知道,但孩子的東西,起碼有一件得是孃親自動手做的,這才說得過去。”
項元汴便只好隨她了。見她綁好靉靆,兩根修長的手指捏住細細的繡花針,聚精會神在繃面上找準針腳。或許是母性的光輝,使得她的性子有所改變,從前粗枝大葉的人兒,如今做起針線活來,也特別有耐心。項元汴忍不住坐到她身後,將她擁入懷中,希望能永永遠遠就這樣相依相偎着。
仇英任他靠了一陣,忽而問道:“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嗎?”
“哪裡有?”項元汴下意識反駁着。
仇英卻笑着,道:“是我們的婚事遇到阻礙了吧?”
項元汴僵了僵,卻仍是否認道:“哪有的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仇英放下針線,轉過身子,捧着他的臉,瞭然望着他的眼,笑道:“我知道必定不會順利的,否則之前也不會有那麼多的顧慮,遲遲不應你。”
項元汴回望着她,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抱着她喃喃道:“是有些困難,可總歸會好起來的。”
仇英輕輕撫着他的臉,道:“子京,你知道嗎,我也捨不得仇英這個名,和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我熱愛繪畫,我希望以後還可以以仇英之名作畫。”
項元汴心中微微一痛,他知道的,仇英捨不得她的繪畫事業。大哥在給他分析的時候,旁的原因都不在話下,作爲擁有一雙鑑別真眼的鑑藏家,項元汴知道仇英這個名字,如果一直堅持下去,定會在畫壇上大展異彩,甚至在畫史上,都將是難得一見的奇才。
他卻要與她成親,以婚姻扼殺她的才華嗎?
他不願這樣做。可是放開仇英,他更加更加不願意。
他艱難的望向仇英,期待又有些害怕。她的抉擇將會是什麼?成爲畫壇巨匠,還是委身給他,做一個普普通通的項家三奶奶,一個普通但一定會很幸福的女人?
仇英看着他孩子一般無助的眼神,低聲問道:“你願意成全仇英嗎?”
願意成全仇英嗎?項元汴未料到她會這樣問,短暫的陷入了迷茫。
仇英此人,在他初次拜師之日,他便開始留意,那時他還以爲對方只是個古靈精怪的小男孩。可他以自己驚人的天賦,收買了求才若渴的文徵明,不僅親自教輔,還將她介紹給自己的老師。他與文家兄弟感情很好,尤其是文嘉,兩個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調皮鬼,那時候他還曾私下嫉妒那兩人過硬的交情。
仇英最初吸引他的,並非那一雙靈動不已的眸子,他看過更多聰穎的小孩。也不是他那些調皮搗蛋的事蹟,個性古怪的大師他見得也不少。最最吸引項元汴的,卻是在旁人看不出什麼名堂的畫作。仇英從在他面前畫出第一幅雙鉤蘭花圖,便深深吸引了他這雙天生爲文藝精品而生的眼睛。
仇英見世的每一幅作品,他幾乎都過目過。刨去那些着實無法得手的,他是這個世上擁有她作品最多的收藏家。說起來他並沒有那麼高尚,收藏仇英的作品,也主要出於商業考慮,爲了轉手賺取更多的經手利潤。可是越到後來,每每得到一幅畫,卻是再多的價格也捨不得出手了。
仇英之於他,是先認識的畫,再認識的人。他曾經以爲,力邀此人來天籟閣,專門爲項家作畫,他便圓滿了此生的願望,卻漸漸的對他本人的注意力多過畫作的。
願意成全仇英嗎?願意將仇英送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去嗎?
若是早幾年提問,項元汴幾乎不需要思考,答案是必然的。仇英若是獲得了至高無上的聲譽,他項元汴是幕後的識才伯樂,他們項家是仇英身後最大的獲利者。仇英和項元汴這兩個名字,將會永載史冊,成爲後人深深銘記的畫壇佳話。
可是今天,這段佳話的主角,在他愛上她之後,向他問出這樣一個叫人爲難的問題。
成全仇英?那是否意味着眼前的女人不能成爲他的妻,她腹中的孩兒不能喊他爹,而他們一家三口,是否永遠都不能堂堂正正接受世人的祝福?
項元汴下意識搖了搖頭,仇英卻道:“事到如今,你不願似乎也是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