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那日,祝飛虹便告別了鳳凰谷的幾人,匆匆離開周國,說是要去樓蘭見一個好朋友。
祝飛虹一走,鳳凰谷也像是安靜了不少。百里九歌哄着衿兒,陪着易方散人將自己這段時間在西岐的遭遇都說給他了。易方散人仍是專注的下棋,像是沒仔細聽似的,只偶爾說上一兩句,安慰百里九歌。
她笑:“之前總有人說墨漓是棋癡,我看師父纔是當之無愧的棋癡,墨漓平日裡不怎麼下棋的。”
易方散人不陰不陽的哼了句:“老夫的棋盤在手間,賢婿的棋盤在心裡,你怎麼連這都看不出來。”
百里九歌渾不在意的回道:“好吧,那我現在知道了。”
因着今兒個天氣不錯,獨眼老怪又翻了黃曆,宜出行,故而,待太陽升高天氣暖了,百里九歌在段瑤和孤雁的陪伴下,出發去東海濱蓬萊國舊址。
崑山雪凰久在鳳凰谷,已經膩了,此番出行,看起來心情極好。孤雁和雁兒倒很少待在鳳凰谷,孤雁坐在雁兒背上,長髮被風甩在腦後。
百里九歌暖暖的抱着衿兒,擡眼望去,見段瑤孑然立在那裡,灌了風的裙襬一起一落,纏繞着青絲交錯,那背影有些不真實。
百里九歌不禁低喚:“司命夫人……”
段瑤輕笑,和藹的笑說:“近鄉情怯。”
百里九歌點點頭,自己也是一樣吧,近鄉情怯。雖然自己出生的時候,故園已經化作焦土,可那畢竟是一條血脈生根發芽的地方,這種複雜的感覺,她也完全能體會到。
此去東海濱,路途遙遠,因着百里九歌的身子還有些虛,衿兒又是個娃娃,是以,三人並不趕路,這一趟下來也走了好些日子。
百里九歌還記得孤雁和她講過,當年是燕國帶頭,聯合湘國和大商,舉兵侵略蓬萊。大商和湘國一路燒殺搶掠,將蓬萊的珍寶、錢財、資源搶奪一空,而屠殺皇城的卻是燕國人。
最終蓬萊覆滅,商國和湘國拿走了財富,燕國則接管了領土。所以,而今的蓬萊舊址那裡,定有把守的燕國士兵。
九月十七日,崑山雪凰和大雁緩緩降落在靠近東海濱的一片廢墟前。百里九歌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場景,然後,踏在了故國的土地上。
亡國二十年了,殘垣斷壁依舊矗立在這裡,幾許孤煙混沌,斷牆下芳草依依,曾經被鮮血浸透的泥土中,如今飄出的已是夏花落盡後的芬芳氣息。
從殘留的輪廓中還依稀可見,這裡原是片桃源般的淨土,然則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昔日的那些高牆落日、珠簾華燈,都隨着故國的破滅一併被掩埋進厚重的史書中。
秋風抄起一樹梧桐葉紛飛,落在百里九歌和段瑤肩頭。這二十年無聲的歲月,已經將枯萎的梧桐催開了新的枝椏。遠方有殘破宮宇,蒼老而歪斜,像是一塊塊破碎的殘碑,記錄着一場盛衰興亡。
風,也將遠方飄渺的吟歌聲一併送來。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
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有女子在唱歌,似很遠又似很近,隱隱約約的,只聞得那歌聲冷豔而絕望,宛如是一首控訴蒼天的哀歌。
百里九歌心中一顫。這個聲音,她聽過的!
“勾魂娘子?!”不禁喊出那個名字。
她朝着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眯起了眼睛努力聚焦視線,接着隱約看見,就在廢棄的宮闕那邊,有一道身影正在一方高臺上舞動。
那就是勾魂娘子嗎?
百里九歌連忙尋了過去。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黍離之悲,睹物即會傷情。花無情而有淚,鳥無恨而驚心。那歌聲裡的字字句句,都讓百里九歌的心爲之震痛。
她小跑着趕到了,只看見荒蕪破敗的祭壇上,女子絕豔的舞着,攝魂媚骨的眸底閃着慟然無聲的冷豔。
百里九歌心下撼動。她見過顧憐高超絕美的舞,見過吳念念嘔心瀝血的舞,卻不曾見過像勾魂娘子這般,帶着殺伐與毀滅氣息的舞。
她彷彿是將所有的仇恨都傾注在舞蹈之中,折腰、翹袖、轉眸,都像是劇毒的罌粟,隨時會將人勾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最終,她停了下來,望向百里九歌,脣角扯開冷豔的笑容,吟然深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黑鳳,你也來故地重遊嗎?”
百里九歌怔了怔,明白了勾魂娘子定是在暗處記下了她的容貌,她平靜的笑了笑:“我是受人囑託而來的。”
說着,看了段瑤一眼,卻發現段瑤正用一種吃驚的眼神盯着勾魂娘子。
“司命夫人?”百里九歌疑問。
段瑤回神,帶了帶百里九歌,一同登上這破敗的祭臺。百里九歌望見腳下的石磚上用古老的篆體刻着“舞雩”兩字,這才知道,原來這裡就是姒瓏口中祭祀求雨的舞雩臺。
段瑤問着:“你……便是罌粟谷的勾魂娘子。”
勾魂娘子輕應了聲。
接着段瑤出口的話,令百里九歌大驚。
“像……真像,勾魂娘子,你的容貌,與先皇后有七分相似。”
百里九歌驚了。容貌與先皇后相似,難道勾魂娘子是先皇后的親戚?
勾魂娘子卻是平靜的,像是自嘲般的一哼:“是麼?”
她看見了百里九歌懷裡的衿兒,沉吟片刻,說道:“這是你的女兒吧,如今聖女一脈有了繼承者,故人們的在天之靈也能寬慰些。”
百里九歌拍着衿兒,誠懇道:“其實我只想讓衿兒做一個普通的孩子,不想讓它承受那麼多,她的未來與我和墨漓的未來是聯繫在一起的……要是姒瓏仍活着,給墨漓解咒了,我也不用害怕衿兒長大會記不住墨漓的樣子……”
段瑤和孤雁心中一酸。
勾魂娘子卻瞳孔縮了縮,喃喃着:“姒瓏?”
百里九歌說:“我此來東海濱,就是受了她的囑託
,她臨終前讓我將她的骨灰撒入東海。”
眼前的女子嬌軀巨顫,眼底頓時支離破碎,脣中逸出連聲嗚咽:“姒瓏……瓏姨、瓏姨?”
百里九歌一驚:“勾魂娘子,你管姒瓏叫什麼?”
她急切的想要問清,可是勾魂娘子卻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中,踉蹌了三步,梧桐葉打着旋落了她滿襟。
“瓏姨竟還活着,這麼多年了,原來她還活着……”勾魂娘子慟然而泣,“這該是多令人開心的事情,可我知道的晚了,終究是沒能再見到瓏姨……”
百里九歌顫了顫,腦中閃過一道不可思議的想法,她驚道:“勾魂娘子,你是不是……雩風公主?”
段瑤因百里九歌的猜測,也是驚愕,“雩風公主?”旋即明白了什麼,苦笑起來:“是啊,與先皇后生得如此相似,看年齡,也唯有雩風公主一人了。”
“原來你也還活着。”百里九歌只覺得舌尖刺痛,當說出這句話時,喉中有些哽咽。
她仰臉,望見的是梧桐葉亂墜如雨,眸子被酸風吹得辛酸無比,“夏舞雩,你可知道?姒瓏直到死去之前都還流着淚和我講你的事。她以爲你死了,你以爲她死了,可事實卻是你們都帶着家破人亡的記憶,痛苦的活着。”
段瑤不禁悲嘆,眼中落淚。她也是一樣,以爲姒瓏早已不在人世,待得知昔日好友仍活着時,彼此間的立場又變得那樣尷尬。
到最後,她終於再見到姒瓏了,可看見的卻是一捧灰燼,靜靜的躺在那小小的木匣子裡……
百里九歌將木匣子拿了出來,遞向夏舞雩。她想笑着說話,可勾在脣邊的仍舊是苦笑,“夏舞雩,這是姒瓏的骨灰,她是你的師父,你們情同母女,你便替我完成她最後的心願吧。”
夏舞雩顫顫的接過木匣子,當握緊這已經被百里九歌的體溫煨暖的褐木時,眼中淌出兩行清淚。
她沒有失態,靜默的轉身,朝着東海濱走去。風吹烏髮,在腦後扭曲成一個妖魅詭譎的姿態,遠遠的傳來她悲慼的吟歌。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依稀是過去很久很久,百里九歌見夏舞雩立在海邊不動了,才舉步走了過去。
姒瓏的骨灰已被撒入大海,此刻的夏舞雩,正遙望着海平線,慢慢的坐在了礁石上。
段瑤將衿兒抱過來,鼓勵的睇了百里九歌一眼。百里九歌便行到夏舞雩的身旁,也來到那塊礁石上,大喇喇的坐了下去。
從前常聽師父說,七花谷中人大多是在俗世中活得不如意的,隱姓埋名,連成一脈,如不是彼此間特別相識的,別說是各自的來歷,就是名字都不知道。
百里九歌也從沒有想過,花谷七宿的姐妹裡,竟有人與自己一樣,都是這片故土之人。
亡國公主和亡國聖女,兩個曾經身份對等的人,此刻這樣肩並肩的坐在礁石上看海,這樣的境遇,百里九歌又何曾想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