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怒聲訓斥趙賀以下犯上。
趙賀充耳未聞,靜立在門邊,身形如標槍一般。
二老夫人則感覺得到,今晚要出大事了。她的面色有些發白,手緊緊的攥成了拳。
寧氏和襲刖、蔚氏、錢友梅雖然明白出什麼事也跟自己無關,到底是摸不準襲朗的脾氣,不知道將要有多大的風雨襲來,是以,神色越來越凝重。
這樣的氣氛之下,老太爺的訓斥聲便顯得格外突兀,惹人心煩。
寧氏冷冷地瞥了老太爺一眼。
錢友梅和蔚氏也不耐煩地蹙了蹙眉。
老太爺見三個人都是這樣的態度,只好噤聲。哪個都是擅長冷嘲熱諷的,把她們惹惱了,少不得一通奚落。
衆人都安靜下來,靜靜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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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進了襲府,停在外院。
護衛趙虎在馬車一旁稟道:“人已全部抓到,只是蔣家大爺那邊出了點兒岔子,不能帶回府中。”
襲朗問道:“怎麼說?”
趙虎道:“秦六爺回京了,呃……他去看熱鬧,出手補了一下,廢了蔣家大爺一隻手。”
蔣鬆的一隻手廢了。香芷旋最關注的是這件事。
襲朗卻與她不同,語聲透着愉悅:“秦六爺在何處?”
一道透着慵懶的語聲在馬車一側響起:“就在這兒呢。”
“是明宇。”襲朗笑着握了握香芷旋的手,“你先回內宅,改日再讓他見見你。”眼下這場合不合適。
香芷旋自是欣然點頭,之後透過玻璃小窗子向外看去。
燈籠光影的映照下,一名男子站姿閒散,透着點兒落拓不羈,雙眼特別亮,脣上一撇小鬍子。這就是襲朗的好友秦明宇。因爲那撇小鬍子,再加上光線有些暗,讓她沒辦法猜測他的年齡。
兩男子相見,俱是在對方胸膛上捶了一拳。
“不是說年前就能回來?”襲朗問道。
秦明宇蹙了蹙眉,“哪兒敢回來啊。我們家老太爺說我一回京就成親,連女方的嫁妝都籌備好了——這不是要我命呢麼?我就找了個轍,上了道摺子,拖到現在纔回來。”說着就忍不住嘆口氣,“下午進京,去宮裡面聖覆命,隨後回家,進門就給臭罵一通,老太爺掄着皮鞭追着我打——把我攆出來了。”
香芷旋坐在去往二門的馬車內,隱約聽到這一番話,忍俊不禁。
襲朗則是哈哈地笑起來,“怎麼着?讓我收留你幾日?”
“這不是廢話麼?”秦明宇道,“難不成我還去住客棧?”
“成。”襲朗吩咐趙虎,“吩咐下去,把東院收拾出來。”
趙虎稱是而去。
襲朗點手喚來一名小廝,“給秦六爺備一桌酒菜,擺在外書房。”隨後說起蔣鬆的事,“剛一回來就給自己找麻煩?”
秦明宇笑道:“看到那東西就收不住火氣,也當是幫你分擔點兒麻煩,算是補上你成婚時不能回來的禮。”有點兒吊兒郎當地問,“夠意思吧?”
“夠意思。”襲朗拍了拍秦明宇的肩頭,“你先去書房用飯,我處理完家事就回去,陪你好好兒喝幾杯。”
“成啊。”秦明宇道,“早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到家連口飯都沒得吃,你說我這叫什麼命?”
襲朗笑着喚小廝帶秦明宇去外書房,自己詢問手下幾句,安排下去,這纔回了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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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爺、襲脩就快失去耐心的時候,襲朗進門來。
事情關乎香芷旋,他沒讓她過來,不想她尷尬。
襲朗緩步走向座椅的時候,凝視着襲脩。
襲脩被看得臉色更白了。
老太爺不耐煩地問道:“到底是何事,值得你這般興師動衆?”
“別急,聽我慢慢說。”襲朗落座,“今日這事兒,對外說起來,是蔣鬆、襲朋敗壞門風,強搶良家女子。在家裡說實情的話,是襲脩、襲朋、蔣鬆串通一氣,犯了大錯。”他斂了笑意,瞥了老太爺一眼,“你料事如神,應該猜得到。”
“串通一氣?”老太爺驚愕地看向襲脩。
二老夫人聽了,則是面如金紙。以爲孃家可以幫她管住襲朋,以爲蔣鬆已是行事沉穩,沒了當初的不知輕重,卻沒想到……
寧氏依然安之若素。老四去夏家之前,已跟她提了幾句,她早就料到今日有幾個人的前程要斷送。
錢友梅完全是事不關己的漠然。心說襲脩死在襲朗手裡纔好,她帶着安哥兒過一輩子,也不錯。
襲刖和蔚氏夫妻兩個是最正常的反應,先是驚訝,隨後便聽出了襲朗話裡的玄機,俱是惱火地望向老太爺。襲刖更是道:“這些日子看你們倆父慈子孝嘀嘀咕咕,我就料想着沒好事!哼!丟人哪。”又建議襲朗,“四哥,把那些個敗壞門風的東西趕出去算了!不,那樣太便宜他們了……你看着辦吧。”
蔚氏本來是滿心鄙視老太爺和襲脩,聽得夫君這番話,又差點兒笑起來。
“你給我閉嘴!”老太爺瞪了襲刖一眼,看向襲朗,“凡事都得講個證據,這種事你可不能亂說……”
襲朗看都不看老太爺,對趙賀打了個手勢。
趙賀點頭,轉身出門。片刻後,襲朋、幾名鼻青臉腫的護衛、一個女孩子由襲朗幾名手下帶了進來。
那女孩子自然就是夏家的紫蘇。換了身穿戴,小家碧玉的打扮。
趙賀先讓紫蘇說說事情經過。
紫蘇娓娓道來:“民女是夏家遠親,隨雙親來京城借住在夏家,爹孃幫着夏家打理產業。今日天黑時,我爹在鋪子裡忽然不適,我聽說之後,心焦不已,急着過去看看父親。恰好襲夫人在夏家做客,見我六神無主的,便讓我乘坐她的馬車出門,吩咐護衛隨行。襲夫人是擔心我一個女孩子天黑出門出事,偏就出事了。路上一夥人攔下了馬車,說了些很是污穢不堪的話,還有意將我帶到什麼護國公府去。幸好襲府護衛個個好身手,又有貴人相助,那幫人才沒得逞。”
二老夫人聽了,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襲朋,想斥責,想質問,一時間卻是不能出聲。
襲朗頷首,喚人將紫蘇帶下去,“對外是這般說辭。接下來,說實情。”他指了指襲朋。
趙賀會意,將塞在襲朋嘴裡的布團取出。
“呸!”襲朋重重地啐了一口,“老子就是要報那一箭之仇,就是想要你也戴綠帽子休妻!事兒沒成我認栽,但是——”他陰陽怪氣地笑起來,“你能把我怎麼着?你能殺了我不成?!”
襲朗端起手邊的茶盞,用蓋碗拂着茶湯,喝了口茶。
襲朋的笑聲愈發放肆,“有本事你就把我的手也廢了,日後我就滿京城亂晃,讓人們都看看你到底是英雄豪傑還是冷血殘暴的東西!你來啊,你把我廢了……”說到這裡,他眼瞅着一件小巧的東西朝自己膝蓋飛過來,還沒反應過來,右腿膝蓋傳來劇痛,立時不自主地跪了下去。隨後,左腿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
襲朗手裡的蓋碗打中了他的膝蓋,碎在了地上。他此刻就跪在碎片上。
襲朗將茶杯穩穩地放回到茶几上,看向二老夫人,笑若春風拂面,“我看他說的可行,您怎麼看?”
二老夫人如同置身在冰窖。她從兒子胡說八道的時候就心焦如焚,就知道那個混賬東西在自尋死路,可她身形僵硬,說不出話,只能乾着急。
此刻,聽得襲朗這樣說,艱難的擡起手,狠狠地掐了自己手臂一下,又用力地喘了兩口氣,這才能起身。
她走到襲朋面前,擡起手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給了他一巴掌。她語聲有些發顫:“到這時了,你還敢胡說八道!你還想滿大街亂轉着去丟人現眼?你還想活着?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好好兒說清楚!不然——”她費力地轉身,望向襲朗,“不然就給他用刑,將他折磨致死!這個孽障要是不說實話,也不需留着他的命了!我只當沒生過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襲朋驚愕地看着二老夫人,“娘……”
“蠢貨!”二老夫人看着他,眼淚無聲地滑落,“你已犯下大錯,難道還以爲誰能救你?”她又用力地給了他一巴掌,“到底怎麼回事?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唆使你這麼幹的?你要是被人唆使,興許還有一條活路……”她再惶惑不安,也沒忘記襲朗說過的關於襲脩的話。
襲朋看到淚水縱橫的母親眼中盡是恐懼。他從沒見過母親何時怕成這個樣子,從而明白,自己真的是闖了大禍。
寧氏目光微閃,大力拍了拍桌案,“將這個敗壞門風的東西拖出去,逐出家門!”
她並不是心急之下亂了方寸——這是變相的給襲朋施壓。
“對對對!”蔚氏連聲附和。
襲刖疑惑地看着母親、妻子,琢磨片刻才明白過來,笑了,跟着起鬨,對老太爺道:“你倒是發句話啊,快點兒把老三趕出去!”
老太爺恨死了這三個人,若是目光可以殺人,三人早已斃命,可已到這地步,他也只能試一試能否快刀斬亂麻了,便點了點頭,望向襲朗,“不早了,快些將人攆走,我累了,早些散了吧。”
襲朋轉眼看向老太爺,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好,好啊,將我逐出家門?你這個斯文敗類!每次都是我們落到襲朗手裡的時候,你蹦出來上躥下跳!”
他吃力地站起身來,“知道今日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麼?你不大清楚吧?沒事,我講給你聽。我因着西府陷入絕境,因着一再被襲朗打壓,起了將香氏擄走讓他拿出全部家當贖人的心思。可是你的好兒子襲脩派小廝傳話給我,說那可不行,說不定你還沒將人藏起來,襲朗就把人找到了,白費功夫。再說了,襲朗的銀子是那麼好要的?拿到手裡還沒焐熱,他就又搶回去了,這條路不行,還不如來個乾脆的。”
他又笑了,神色有些恍惚了,“我跟表哥想了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就讓襲脩拿個主意。襲脩說還是從香氏這兒下手,壞了她的名節,襲朗只能休妻。他說祖母的病故、二房陷入絕境,都是因襲朗拒不休妻而起,要報復他,從這兒下手準沒錯。事情就算是不能成,還有老太爺呢,老太爺爲着名聲,定然要將此事壓下去。”
末了,他的笑容有些絕望,又透着狂亂,“把我趕出去?想讓二房雪上加霜?你做夢吧!主意都是你們家老三出的,我怎樣都無所謂了,只要有個人陪着就成!”
老太爺鐵青着臉望着襲脩。襲朋的一番話,不亞於一通聲音響亮的耳光扇在了他臉上。
襲朗的視線輕飄飄地掃過襲脩,不說話,只是對趙賀等幾名手下打了兩個手勢。
趙賀幾人恭聲稱是,兩人快步上前,拉起襲脩就往外拖。
“父親,父親!”襲脩嚇急了,聲音嘶啞地求救,“父親救我!”
襲朗的手下充耳未聞,腳步更快了。
“你——”老太爺站起身來,很吃力地問道,“你要把他怎樣?”
襲朗平靜地看着老太爺,“你把他放出來,讓他在這府中亂轉,便出了這等事。既如此,他就不需走路了。”說着揚眉淺笑,“一張病榻,三尺黃土,便是他的餘生、歸處。這事兒,我做主了。”
是那樣平靜鬆散的語氣,卻透着一股子狠戾。
“不行!”
“老四!”
老太爺與二老夫人異口同聲。
二老夫人顫巍巍地走到襲朗跟前,身形緩緩地跪了下去,“老四,你……你給老六留一條活路,你可以囚禁他,別讓他受皮肉之苦,成不成?你將他囚禁,別讓他變成廢人,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