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一頂紅呢子的小轎從丞相府後角門一閃而出。擡轎的是兩個健朗的轎伕,旁邊走着的一個嫩黃色衣裝的是個小丫頭。
那擡前扛的轎伕邊走邊嘟啷,“少主子淨是給小的們難題,這雨紛紛的何苦還去上墳?老爺回來要是知道了,少主子您是沒什麼,可會苦壞我們這些跟班的,少不得一頓好打。”
那轎裡的人也不搭話,卻聽見擡後槓的小子說了句:“我說三胖子,你就愛碎叨叨,也不看少主子今日去給誰上墳,只要咱們緊着點,倆時辰定能回得來,那時老爺也差不多散朝了。”
旁邊的小丫頭撐了油紙傘,低頭着,緊緊跟着轎子,“還是二狗子明理,你倆就快些罷,定要快去快回,莫要讓少主子受了寒。”
兩人便也不再多話,一口氣便到了城北的念慈庵。
這念慈庵在這風雨飄搖的動盪人世也好幾十年了,只道這庵裡爲貴人祈過福,甚是靈驗,便是周邊列國都有來上香的貴族女眷,香火很是昌盛。
那三胖子壓低轎杆,丫頭上前掀起轎簾,“小姐,到了。”
這時從轎內走出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少女,一身白衣,清秀端莊。
與此同時,那念慈庵的山門也吱呀打開了,卻見走在前面的正是庵主本人,法號無塵。
要知道這念慈庵號稱天下第一庵,其地位在這塵世可想而知,而這無塵本人又是位佛學深厚,自律異常的人,從不會見香客,便是上次燕國的皇后來了也是沒有出門迎接的,卻不想她能親自來迎接這位只八歲大的小女子。
可見這小小女子與這念慈庵該是有頗深的淵緣。
白衣少女假意繃着一張臉,“信女驚擾庵主清修了。”
無塵庵主道了聲“阿彌陀佛”,又說,“小施主冒雨前來,快快裡面請,奉上一杯熱茶,也好趨散些寒氣。”
聽庵主如此說,那白衣少女直搖晃着雙手,“不能喝不能喝,上次在庵主那喝了杯茶便花去了白銀一萬兩,事後想想真是心疼得緊。”
那庵主聽白衣少女這番話竟也笑了起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小施主那一萬兩銀子是捐去修緝西大殿的,佛祖知道了也會保佑小施主平安如意。”
白衣少女這才笑了笑,“本是戲言,庵主不必掛懷,今日這茶就不喝了,請您替我收拾些香燭紙錢去西殿的後院,希望庵主能隨信女一同去上墳。”
在白衣少女的示意下,那丫頭從懷中掏出兩千兩銀票,交於了庵主身後的知客莫知大師。
在庵主的陪同下,白衣少女步行上階,行至西殿後院。
在西殿後院外不遠處有一處茂密的竹林,林間有一墳,不算新,但卻夠氣派。
墳前立一塊碑:
先妣蘇府季氏諱慕真之冢
女兒蘇婉敬立
白衣少女便是蘇婉,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蘇府唯一的女兒,爲顯其地位,府中人皆稱其爲“少主子。”
而這蘇相可說是當朝第一寵臣。皇帝不過十二三歲,主政的大多時候還是這個手握重權的丞相。後宮皇太后座陣,然而流年不利,外戰內亂從不間斷。
然這一切似乎與眼前這位八歲小女無關,她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寵臣之千金,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然即便如此也架不住命運的安排。五歲那年,便沒了母親不說,纔將將過了三年之期,丞相便將之前的側夫人扶了正,又在那側夫人的慫恿下將蘇婉嫡親的娘降爲了側夫人。
這下生生是將一個嫡女身份的蘇婉變成了庶女。
好在丞相大人對此女仍是愛護有加,寵得沒了邊,這閤府上下也都極爲疼愛此女,便是那個原本庶出的哥哥也對她是相當的寵愛。
從來有錢好辦事,蘇婉一出手就是兩千兩雪花花的銀子,莫知早就帶了僧尼準備好了一切,就等着這大小姐了。
丞相夫人的墳前兩月剛立到了蘇家宗族墓林,這裡只是個衣冠冢,是這位大小姐親自立的,自丞相夫人去了三年,便是每年都會來個三五次,真真是孝順至極。
想來也真是奇怪,爲何這蘇婉會獨獨在這裡立了個衣冠冢呢?
只見蘇婉不顧地上的泥水,在一衆人的凝視下,撲跪在地,哽咽哭叫,“娘,女兒來看你來了。”
卻在後面那個字未及說全之時,林中不遠處傳來“假惺惺”三字。
此致,細雨慢慢停了,空氣十分清新,山林幽靜,這“假惺惺”三個便入耳清晰,在場人當是都聽見了。
白衣少女一時警覺,擡頭望了望山林四處,目及之處沒有絲毫異動。那丫頭並着兩個轎伕都護在了蘇婉身邊,一干僧尼仍警覺的站立在旁。
又低下頭燒着紙錢,心裡卻也在犯嘀咕。
還記得那日他在鬼君那裡:
“鬼君,小女求你了,都求你一千九百七十二遍了,就讓小女做個陰間跑腿的就成,那人小女是再也不想做了!”女子苦苦哀求,眼中似乎又有明亮的狡黠。
鬼君一臉怒意,卻又不是真正的怒,“蘇婉,人都求着成人,你倒成天逮着本君求着不讓你入了輪迴,你這不是讓本君違了天道嗎!”
那叫蘇婉的女子慼慼然,眼角偷瞄着微閉雙眼的鬼君,“您高擡貴手,小女不過是個平凡女子,不想受那人間疾苦,人間……人間哪有您這地府舒服。”地府三年,倒是比人間要好玩得多,又見了那形形色色的鬼,這才覺得前世的自己是生生糟蹋了時光。
那鬼君聽她這麼一說,生生打了一寒顫,還沒哪個初初做鬼的會說這陰間舒服的。“看你這幾年盡心跑腿的份上,本君給你個恩澤,許你個侯門貴府,怎樣?”
“啥?鬼君,您可別戲弄小女了,小女前世便算不上是侯門也算大戶了,可這下場,您看看!!娘是個小妾,經常被那些個夫人呼來喝去,沒有一丁點兒地位,這也暫且不說了。”蘇婉抹了抹眼淚,回憶起自己慘痛的前生。
“原本以爲大小姐待人是不錯的,哪成想,哪成想她不過是要我替她嫁給一個……嫁給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男人,那病見不得光吹不得風,卻又偏偏是個大戶人家的獨子,小女生生是照看了他三年。”說着蘇婉又抹了抹淚。
“誰知,誰知他死後小女竟還要給他陪葬。若不是鬼差看我可憐,怕是早被他拘着一起受那油煎之苦。”蘇婉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淚,嬌弱不堪。
鬼君不耐煩的看了她向眼,這段子,雖然是真的,可每次都來一遍還真是受不了,他都能背下來了。
細細看來,這蘇婉卻是有幾分姿色,前世也算是大戶人家,自幼也算溫文有禮,但畢竟是小妾所生,身份終是上不去。加之又遇上個不省事的爹,生意上的欠頭居然是靠賣女兒來還,這纔有了這蘇婉嫁於絕症男子之事。
蘇婉答應陪葬那日甚是安靜,她那小妾出身的娘卻生生哭暈了過去,因爲她與婆家的要求便只一個:將她娘扶正。
說來那婆家有些勢力,加之蘇婉的爹又是個走衰運的,想着有了蘇婉婆家的幫扶說不定可以東山再起,這才答應了,第二日便將她娘扶爲平妻,眼巴巴的帶着蘇婉的娘來她婆家要錢。
蘇婉不再想自己是如何被欺負着長大,也不再想着大小姐是怎樣誘騙自己的,更不去想每次她爹生意不好又輸了錢時是怎樣拿她出氣的,甚至不想她娘以後的生活該怎麼繼續,只想着早點死了的好,這樣的人生真是看不到盡頭的。
這才磨了鬼君這麼些年,不讓她再生爲人。卻不想,這天意是躲也躲不過了。
“既是躲不過,便再到那人世走一遭罷,只是鬼君,小女這好似不像投胎,您到底送小女去哪?小女萬不要再生於那大戶之家了……”
不等她說完,鬼君手一揮,低低說了句,“如何由得了你。”
蘇婉正驚慌着被扇入輪迴,這纔想起,大吼了一聲,“鬼君,小女還不曾喝那孟婆湯!”
鬼君哪還聽得到這些話,早甩手走人了。
這邊她也已經暈了過去,未知的命數等着她,但願再也不要是庶女,但願再也不要遇到個懦弱的娘,但願再也不要遇到個貪財又好賭的爹......
便是她還在那但願之時,突然一陣鑽心的疼,如同全身關節錯位似的,再一回神時,她已進駐到一具小小的身體。
三年前她重生之際正是她娘死之時,那時候她才五歲不到,便一頭撞在了她孃的棺木上,醒來時便是如今的她了。
三年來,因守着孝,相府上下都還算安生。唯一不安生的便是那個側夫人,如今的丞相夫人。
這側夫人原也是個有身份的,四年前新皇登基之時不知爲何卻嫁於了丞相成了側夫人,小小年紀的蘇婉當然不知道是爲何,只知道這個側夫人與自己的母親是極爲討厭的,雖是個側夫人,行的卻是那平妻之事,如今更是......
蘇婉似乎記得,她娘去逝之前說過一句話:“權貴之家不過如此,亂世中我只求婉兒平安即可,郎君是否權貴不重要,能一輩子待婉兒好纔是最最重要的。婉兒可記住了?”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記是記住了,便不明白是何意。
此時大家都很警覺,這事說來也怪,便只三個字後就沒了後文。庵主擔心出了大事,自己擔着這重大的干係,便讓人護着蘇婉回了庵,又打發了人去丞相府相告今日事宜。
一個時辰後,來的沒成想是丞相大人本人。
這丞相大人實則是個美貌男子,大名蘇謹之,年方三十又六,看上去儒雅,卻又帶了幾分嚴酷,雙目極爲有神,加之年紀輕輕便是一朝丞相,可謂是英才!
隨着丞相大人前來的是五個護衛,四男一女。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奸詐狡猾,一個陰狠兇惡,一個貌美如花。還有一個,看起來最是厚道憨實。
這個最厚道憨實的人叫餘秋陽,他與其他人是不同的。不同之處不在他的厚道憨實,而是他是蘇婉的救命恩人,卻又不以救命恩人自居,在丞相府是個特殊的存在,主要負責蘇婉的安全。
此次蘇婉偷偷出門瞞過了府裡所有人,但這餘秋陽卻是知道的,只是今日丞相大人另有要事讓他去辦,又覺得不過是上墳,又在念慈庵,並沒有阻攔。
誰成想便出了這檔子怪事。
其實丞相大人實在不必如此興師動重,可他卻偏要。爲何?
說來有三。這一嘛當然是相當寵愛甚至是溺愛這女兒,閤府就這一個女子,加之這三年來蘇婉像變了個人,對府中之事甚是熟悉,甚至比得過如今這位剛剛上位的丞相夫人,自然這府中事宜多少也會讓這女兒參與一些,也算是些歷練;二來這女兒的地位如今與那新上位丞相夫人可說是不相上下,丞相大人明裡不好拒絕的事由着女兒去做倒也順了不少心;三嘛,估計只有餘秋陽最清楚是什麼了,這蘇婉手裡掌握着她孃親的嫁妝,這相當於整個丞相府的好幾倍。有了這一點前兩點都可省略。
丞相大人可不想這個女兒出了任何事,要是遇到個什麼綁架之類的虧的可是他自己。
蘇謹之與庵主閒聊幾句後便將愛女扶上了小轎,自己上了馬。這纔回了丞相府。
一回丞相府,丞相大人叮囑了愛女幾句,便急急的去了書房。書房後有一隱蔽處,那是蘇謹之與心腹之人商議的地方。
此時四大金剛,也就是那三男一女,正站在他那楠木案几前,聽着他的訓示。
而蘇婉則由余秋陽幾個護着回了內院。剛下轎,在內院門口蘇婉便看見管家蘇德順,蘇德順一見蘇婉,便打了個千兒,又是一陣嘮叨,“祖宗吶,你是老爺的心頭肉,掌上寶,捧在手裡的金鳳凰,要不是餘秋陽猜出您去了念慈庵,老爺準得吃了奴才。”
蘇婉只笑了笑,不想再聽他羅嗦,兩隻眼直直的盯着蘇德順,“蘇管家,我爹爹不在內院,你到這裡做什麼?”
那蘇德順被看得全身發毛,極不自然,“奴才省得,奴才不找老爺。”
蘇婉也不和他繞彎子,“不找我爹你來內院做什麼?”
那蘇德順有些着急,“奴才,奴才正是找老爺呢。”
蘇婉強忍着怒氣,“你做什撒謊?”
蘇德順一聽,急忙跪下,“少主子,奴才可不敢撒謊。”
蘇婉見他還不據實相告,便作勢朝外叫了聲,“餘秋陽。”
蘇德順慌里慌張,“少主子,奴才看他好像在外頭聽不見,奴才去叫他去。”
蘇婉哼哼兩聲,“你個老奴,敢在我面前使個什麼金蟬脫殼!”
那蘇德順見蘇婉顯有些生氣,儘管還是個黃毛丫頭,卻有着凌人的氣勢,只好收住了腳,繼續跪在那。
蘇婉看着跪在地的蘇德順,繞着他走了兩圈,“宮裡是不是來人了?”
蘇德順猛一擡頭,失口道,“少主子如何知道?”
蘇婉也不回答,只說,“何事?”
蘇德順吱吱唔唔,不敢做答。
蘇婉開解道:“斷不會將你如何,既是那人聽得的,想來我這個少主子也沒什麼聽不得。”早猜到蘇德順定是找那位新上位的丞相夫人去了,事關相府,她勢必不能短了什麼要緊的消息。
蘇德順只得說道:“是宮裡太后娘娘身邊的姑姑,說是有要事與夫人相商。奴才聽着......”他又小心的瞧了瞧蘇婉,只見蘇婉和氣的看着他,又低下頭,橫了橫心,道“奴才聽着像是要將少主子配了今上。”
什麼!蘇婉一個不小心,差點沒摔了下去,還好身邊的丫頭夠機靈。
今上!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白癡小兒,我蘇婉怎麼會嫁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