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中,周雄的臉上看不出表,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一破產,就啥也沒有了,她娘倆沒房住也不行呀,我就租了個小房子給她們臨時住,那個條件艱苦呀,還真是沒法說。後來,我看剛剛興起的外貿挺好,就整了個外貿公司,也就是現在的大鵬。可算是狠賺了幾年,這個房子就是那時候買的。可到後來又不行了,攤子鋪得太大,運轉不靈了。我這樣講你可別笑,生意這玩意兒就是條波浪線,險惡難測,總是有起有伏的,我也想得開,不然早憋死了。
“公司維持不下去,好多人都等着我工資呀,怎麼辦呢?想來想去只有找人投資,搞合股算了。後來就遇到了洪哥,他本來是做房地產的,不知用了什麼招數,生意做得很大,正好要擴大經營範圍,就給我這邊投資了。說起來他還真給我面子,投資他佔百分之五十一,卻只掛個董事長的名,基本上是放手讓我自主操作,法人代表也是我,公司還是在我手中,呵呵。
“現在各方面運作就順利得很,你也看到了,很不錯。不過我後來才明白,洪哥投資我的公司是有特殊用意的,就是利用我有進出口權這個便利,暗地裡安排走貨送人。這隻母老虎不知哪裡來的神通,國外的路子廣得很,時不時安排一次,那時國家管得沒現在這麼嚴,我給他安排幾個人、幾輛車,大把大把的銀子就能拿回來,這麼輕鬆的事兒,傻冒纔不幹呢。日子好過些了,我本來想讓秀貞就在家休息算了,她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我賺的錢就是給她花的。可是她閒不住,我只好安排她到公司裡去當個小秘書,就待在我身邊,這樣我看着也放心。”
與周雄接觸這麼長時間了,于飛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麼平靜、坦誠而細碎地述說什麼事。他的這些鮮爲人知的經歷,曾經遭遇的失落和徬徨,生意上的與秘密,完全可以深埋在心底,只要他自己不說,是絕不會有人提起的,因爲旁人根本就無從知曉。
可是今晚,他竟然全部都抖落了出來,不設一絲的防備,這是爲什麼?于飛自認爲還沒有達到那種可以讓周雄完全“信任”的地步,那麼,是什麼促使他主動推翻最後的防線,向于飛如此地坦露呢?
另外,在他剛纔關於洪哥的敘述中,再次出現了“母老虎”這個詞!難道這個洪哥,真的是個“她”?
于飛認真地看着煙霧中的周雄,想要看出點什麼,卻一無所獲。他小心地說:“雄哥,有些事,您其實沒必要對我講的。”
周雄卻好像沒聽到他說的話,深吸了一口煙,繼續說:“我是一個懷舊的人,這一點你從房子的裝修上都可以看出來,房子的內部結構、傢俱擺設,整體上都是以前在農村時的風格,也有被抵押的那套住房的影子,這樣做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她媽媽爲我所受的苦。我就看着我這個女兒挺可憐的,打小就照顧她媽媽,一照顧就是十多年,生活好了嘛又成了沒孃的孩子了。我是見不得她受委屈的,一點點都不行。我可以滿足她一切物質上的需求,可是我唯獨給不了她的是她最需要的母愛!于飛,你明白我內心的痛苦嗎?”
于飛有些震驚地看着周雄,原以爲他平時老像個笑面虎似的,做起事來心狠手辣,其內心應該是冷酷無的。卻沒有料到他的背後,竟還隱藏着這般柔!于飛點了點頭,表示能夠理解他的感受,沒有出聲。
周雄接着述說。男人一旦有了傾訴的和他認爲合適的傾聽對象,有時候遠比嘮叨的女人更可怕,純屬無法自控型,每個人都能出一本超級訪談錄的那種。
他說:“以前秀貞她媽媽在的時候,雖然是隻能躺在牀上,不能自由地行動,可是我知道家裡守着一個人,她需要我,就總有份牽掛在那裡。她媽媽過世後,家裡一下子感覺沒有什麼人氣兒了,我和秀貞誰都不願意一個人待在房子裡,老想往人多的地方跑。
“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感覺就好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周圍靜寂一片,你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聽到自己一個人的喊叫,甚至聽到自己的血在血管裡流淌的聲音,你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卻不知道旁邊還有沒有人,他們在哪裡,你們無法對話,無法接觸。那種感覺真是太難受了,你們沒經歷過失去至愛的人是無法體會的。所以我們都特別愛熱鬧,喜歡家裡熱鬧點,也喜歡在外面看別人鬧,兩個人都十分害怕孤獨。”
于飛安靜地坐着,聽着,表面上仍然顯得平和,心裡卻也是波瀾起伏。他確實還沒有失去過哪位至親的愛人,可是,當初在乍一聽到李一鳴不幸犧牲的消息時,不也曾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與無助之中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種痛苦,誰又能夠真正體會得到呢?
“人活在這個世上,真的很不容易,年輕時爲了名、爲了利拼得死去活來,等上了年紀才明白過來,那些***都是虛的!只有親,只有不管你是財了還是落難了、大權在握還是人微言輕,都對你不離不棄的家人親人,纔是實實在在的、值得你一輩子去珍惜的!我有時會想,我替洪哥做了不少事,很多都是非法的,大大小小自己都記不清多少件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被公安給逮了,舊賬新賬一起算,判個無期算輕的,很可能就是直接喂花生米(就是槍斃)。閉眼睛前,你知道我最牽掛的、最放心不下的是誰嗎?我現在累死累活地賺錢爲啥呀?還不就是秀貞這孩子,爲了讓她生活得輕鬆一些,快一些?”
周雄說着說着,眼睛裡似乎有了些淚花,他接着說,“我對你說這麼多,只是想讓你明白,女兒就是我的全部!可我不能護她一輩子,我希望她找個好男人,安安穩穩、幸福地過完下半輩子,啥都不用愁。她現在喜歡你,跟你接觸的這段時間,我現她變得開朗了,活潑了,回家也總是嘰嘰喳喳有着說不完的話,不像以前一樣悶悶不。只要她能快快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實話,我也挺欣賞你,看你本性不錯,也懂得疼人。今天我就把話給挑明瞭,你要是也打心眼裡喜歡她,就選個日子把事兒給辦了,以後你好好待她,我也就放心了,虧待不了你。要是你不喜歡她,那也得趁早跟她說,斷了她的念想,免得她老記掛你。感的事勉強不得,我也不會怪你,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可要是你對她動什麼歪腦筋,抱着玩玩的心態跟她交往,心裡根本就沒打算娶她,把她給耽誤了,那你就別怪我這個當大哥的到時候對你不客氣!聽到了嗎?”周雄的語氣陡然變得嚴厲。
就坐在咫尺之間,能聽不到嗎?
于飛該怎麼說,又能怎麼說呢?仔細想想,周雄今晚借說尹秀貞的事,竹筒倒豆子一吐爲快的這種做法,看似坦率而真誠,實則不啻是在於飛猝不及防絕無準備的況下,突然間使出的一招現代版的“釜底抽薪”,用心實在是險惡至極。
咱給他分析分析,且不論以前他對你的信任度如何,現在他算是把什麼髒底爛底都兜給你了,整得比心腹還心腹。你認真地聽了?那就好,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在他看來,你就是目前對他最知根知底的那個人,要萬一真出什麼事兒,第一個懷疑的對象肯定是你。依照他的勢力、實力,你還真得掂量掂量“出賣”或“背叛”的代價。
你已經毫無退路,就這麼給捆牢在他身上了。正確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從此忠心耿耿地緊跟他周某人的步伐走,屈從他,維護他,按他說的辦,確保他別出啥事兒,免得遭來無妄之災。只要他還活着,你就休想再翻出他的五指山!
事展到這裡,尹秀貞的終身大事問題其實慢慢被淡化了,主題似乎已偏離了預定的軌道。當然,從周雄的角度考慮,在徹底得到于飛這個人的基礎上,要是能通過這番逼迫,玉成其事,親上加親,那就再好不過了,絕對是兩全齊美、皆大歡喜的事兒。再說,小兄弟變女婿,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不是沒有,江湖界也是尊重事實並充分認可的,或許就此重新風靡一時傳爲佳話也說不定。
于飛心裡還在打着腹稿,想着該怎麼表達更爲妥帖。這時,尹秀貞愉快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們還在聊什麼呀?于飛,你蛋糕都還沒吃呢,給你留着一塊在這兒,快進來吃吧。”
這聲呼喚真是太及時了,于飛如釋重負,他輕聲對周雄說:“您放心,秀貞的事,我會認真考慮的。”便快步走進房內,直奔那塊救命蛋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