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軒坐在地鋪上,坐在窗外的陽光中,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腦子裡反覆浮現着一個許久未曾再見到的夢境——
夢中。灰色的天空下,荒蕪的高原上,兩軍對陣。淡黑色的霧和淺金色的霧各遮去一半天空……兩軍廝殺。像是身處戰場中央,卻有無數生物穿體而過,嘶吼聲、爆炸聲、呻吟聲像是遠在天邊……掛着黑色布幔的車上走下來一個人,寬大鬆散的黑色袍子在風中飄舞。接下來,戰鬥……戰鬥……短暫得只是一瞬間,漫長得又如同幾個世紀……
誰勝誰負?抑或都是最終的失敗者?敗給了命運?怎麼會有如此不負責任的解答。
一本書在面前飛快地翻頁,像是被風吹動着,可是周圍的氣流卻沉寂得像是凝固的。
尹軒看着自己的影子,努力擺脫着夢裡那種雖然悠遠淡薄卻驅之不去的憂傷,但卻忍不住回想。爲什麼?這是……眼淚?爲什麼會流淚?只是一個夢而已,一個夢……而已?
“尹先生!尹先生!”
尹軒回神的時候以爲自己回到了第二次元空間——居然聽到了“先生”這個頭銜。但是當他看清楚那個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晃動手掌的侍女時,愣住了——是她的聲音!但是怎麼可能突然聽懂這個世界的語言?莫非夢還沒有醒?古時候似乎也有“先生”這個詞吶,不過是一種尊稱,一個奴隸也可以被稱作“先生”?不,除了韓豐,這裡誰都不知道我身上有一個該死的奴隸烙印。
“韓豐呢?”尹軒張嘴出聲,這一次他把自己嚇到了——居然張口就是一句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話語。
侍女見尹軒回神了,趕緊恭敬地行了一個平伏禮:“回先生的話,韓天師已經去拜見王了。他吩咐奴婢在這個時候叫醒您,囑咐您留在這裡,不要到處亂走。”
尹軒極不習慣侍女的態度,又不便去拉她起來,於是點點頭說:“你先在外面等等,我梳洗以後再叫你,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是,先生。奴婢退下了。”說完,倒着挪了幾步,然後才轉身出門,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了。尹軒搖搖頭——這年頭,奴隸的地位低得不可思議,像自己這樣的真的算是另類,看來韓豐確實已經手下留情了。對了,剛纔那丫頭叫他什麼來着?韓天師?果然是個神棍吶。
換好衣服,梳洗一番,出於習慣順便把牀鋪也整理了,當那侍女被叫進來,看到屋裡的景象時,居然哭喪着臉重重地給尹軒磕頭:“尹先生,奴婢照顧不周,竟讓您親自鋪牀疊被,請先生責罰。”
尹軒這才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講不通她,於是也不多說,盤腿在席上坐下:“我只是想活動一下,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不用怕我。你先座好,我且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侍女有些驚訝地看了尹軒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在尹軒側面坐下(正面是尊位)。
“王爲什麼要請韓豐來這奇殤國?”
“回先生的話,韓天師聖名遠揚,南炎洲無人不知。奇殤國王城西北的無須山裡有神蛇,派去的獵戶都有去無回。有遊仙說,若得神蛇,奇殤恆昌,所以王特請韓天師去捉神蛇了。”
這侍女年齡不大,說起話來卻一清二楚,措詞嚴整,倒像是很有教養的樣子。於是尹軒又問:“韓豐有些什麼本領?你們親眼見識過?爲什麼如此信任他?”
侍女略爲思索,回答道:“回先生的話,據說韓天師名聲起至十五年前,行蹤不定,但凡有需要他而他又感興趣的事情,他就會出現,總是做完自己的事情就走,從不久留。韓天師向來要先索取報酬,報酬之外一粒不取,信譽極好,收了報酬就一定能履行諾言。十五年間雖然不常現身,但是卻廣爲傳揚。”
“你覺得他是好人嗎?”尹軒忽然問道。
侍女頓時語塞,但是想了片刻後還是回答道:“回先生的話,韓天師是天人,不是用好人可以形容的。先生是韓天師身邊的人,自然比奴婢更知道天師的性情。”
好聰明的丫頭!尹軒心裡暗暗稱讚,不由得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先生的話,奴婢叫小橘,柑橘的橘。”
“小橘,”尹軒覺得這個女孩應該知道不少事情,“我跟着韓豐的日子很短,他也沒怎麼給我介紹南炎洲。我孤陋寡聞,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給我說說?一來我也知道些東西,免得以後說錯話貽笑大方,二來,韓豐出去了,我對這裡不熟悉,很無聊,我們說說話也能打發時間。你願意嗎?”
小橘擡頭看了看尹軒,像是在判斷他是不是有什麼花花腸子,尹軒特意擺出一副正人君子極有誠意的表情,終於看到小橘放下戒心點頭了。
“尹先生,從來沒有人這樣跟奴婢說話。所以一時不適應,並非猶豫,回答得不爽利,還希望先生見諒。”小橘的解釋恰到好處,尹軒不由得懷疑她是否真的只是一個侍女,“先生有什麼想要知道的,問便是了,但凡奴婢知道的,一定如實全部回答。”
“多給我講講韓豐吧。他很少提起自己。你回答我之前不必再加一句‘回先生的話’了,麻煩。你知道多少韓豐的事情——不管是傳聞還是什麼的,都告訴我吧。”
小橘點點頭:“十五年前,南炎洲只有我們奇殤和頡昌兩個大國,但是韓天師出現在夙容國,只用了兩年不到的時間讓它變成了第三個大國,與我們奇殤和頡昌形成鼎立之勢。夙容國國勢既定,被任命爲丞相的韓天師如最初約定一樣忽然消失,杳無音訊,三年後出現在西部的葳蕤國,平定了那裡十年不斷的妖魔之禍,然後又消失了。兩年後,瑤光國出現蜚獸,走過水源水就乾涸,走過草地草就枯死,所到之處瘟疫不斷,韓天師抓了蜚獸的頭目,搗毀了它們的巢穴,救了瑤光國後,又沒了蹤影。之後的四年,天師都沒有在南炎洲現身,但是聽南炎與東玄和西渝兩洲相接的橋洲的人說,他曾不止一次在橋洲現身,不過是教訓一些蠻橫霸道的人,手法不像是大俠,倒是像逗弄折騰他們玩一樣。另外還放出了鎮魔塔裡的五隻食人獸——窮奇。不久以後,天師到了平南國,平南國空有國名,其實只是一個發展壯大的部族,天師幫他們把他們的死敵,也是強敵豫萊國滅了,在平南收了一個侍從,然後一路來我們奇殤國了。”
尹軒仔細地聽着,生怕錯過了一個細節,如果小橘說的是真的,那麼韓豐絕對是個厲害人物,雖然性格多變頑劣,但是手段絕對不差。但是至今有一點不明白——爲什麼韓豐偏偏就要讓他做“奴隸”?
“小橘,是不是很多人都想跟隨韓豐啊?”
小橘不假思索地點點頭:“韓天師是天人下凡,做事隨心所欲,甚至……甚至有時候不分善惡,但是沒有人懷疑他的能力,但凡能跟着他,必能學到很多東西,尹先生這樣好的福分是天下人求都求不來的。”
“哪裡有你說得這麼誇張。”尹軒笑着搖搖頭,心想韓豐這傢伙果然是陰晴不定,救了那麼多人,偏偏又要放出食人獸,還有幫助一個國家去滅掉另一個國家,果然是率性而爲。
小橘認真地說:“是真的!天師不苟言笑,卻會對先生笑顏軟語,今天小橘還親眼看見天師爲先生蓋被子,就像父親一般,好讓人嫉妒。”
尹軒頓時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上了——不苟言笑?笑顏軟語?嫉妒?父親一般……?
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