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把我扶上了牀,替我加了一層毯子,我有幾分動容,這才復想起我老早之前欲問的事,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林述看向我拉住他的手,忽而一笑,對上我的眼睛。
我吞了口口水,慌慌張張的,到了這刻卻又僵住了。見我吞吞吐吐的樣子,林述淡笑着坐在了牀沿,望着我,他素淨的面容如月華,卻好似早早便看出我想問的話,緩緩開口:“我只是來娶一個叫做文敘的人兒。”
再無他話。
這分明是當初我退婚時他搪塞給我的話。
他只是來娶一個叫做文敘的人兒。
“那……爲何要娶她?”
我恍了半晌,收回手,徐徐塞回被子裡。
“只因你是她。”
一字一聲,似落水之滴。
一色無塵,孤月皎皎,與我的心裡頭暈開一圈又一圈的圈。夜風過,泛起一波波的漣漪,水面粼粼之光卻無突兀之色,溫淺祥和。又如那冰消雪釋,屠蘇萬籟,一瞬便是駘蕩蔥蘢。
此刻我喉嚨一重,吐不出半句話來,而頭皮發麻,終究是覺得萬分不自然,只覺得此夢頗不真實,亦不願信其話的真假。
而我打小就不是個明白的姑娘,若不明說,我只道是會亂加揣測鬧出一些自以爲是的笑話。
所以,我應是聽不懂的罷。
——爲何要娶我?
——我只是來娶文敘罷了。
——爲何要娶那文敘?
——因爲你是文敘呀。
你看看這話說的,反是個有眼色的人兒都能瞧出其中推脫之意。我若是不留幾個心眼兒,不就被他繞了進去了嘛,所以我爲甚思慮過重太多,明明參透這話看似毫無誠意了。
我白着一張臉,嘴脣乾乾的,偏過頭去,躺了下來說了聲:
“我累了。”
林述似是沒說過那些話一般,嘴角一淺,也不在意我的逐客令:“那睡罷。”
那笑意和從前一般,並無什麼其他的情緒。我有些不安與愧疚,卻見他如此從從容容,心裡不知爲何沒由來地一緊,卻生出幾分惱意來。
林述幫我攏好簾子,闔上門便離開。
我蜷在被子裡,頂着一顆沉沉的腦袋,睡了過去。
第二日,元宵。
燈燒月下月如銀,滿街珠翠,人似軟玉。
良辰佳節,好不容易得閒,我也自是萬分期待。只是這節屬首次與林述及其爹爹孃親外加一個表妹一同過,倒叫我有些不懌之意上涌。不過想到元宵的廟會,以及休假之期,我心裡頭還是高興上了幾分的。
誰知,到了林述他孃親那兒,便全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了。
“今日十五。”他孃親我婆婆端坐在那兒兀自掂着茶碗,悠然地道。
我一回神,這才記起,彼九公主的掬月社便是在月中活動的,然而前幾個月我爲新婦又剛成員外郎,便疏忽了此事。此番又被她這樣子不動聲色地提起,定是我對面的那位表妹等不及了。
“元宵賞燈賞月,都是些年青人做做的事兒,我與你公公便不來參與,就是大夥兒一同吃一頓元宵便是。下午閒來無事,便帶你表妹去掬月社轉轉,聽聞九公主原與你相識?”林述他孃親慢悠悠地道來。
哎?什麼叫做九公主與我相識。
我心裡暗自思索,使勁想了半天,便發覺我與九公主倒有過這麼一段段子,可就是個不甚好的相識。
遇見她,若是有了得罪,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但此時此刻也只能硬着頭皮應下來了。不然我前幾次推脫不去再加上今日不去便會使這婦人生出我是個沒禮教的說話不算話的人兒的想法。
“有過一面之緣罷了,公主心高怎能知曉我這區區七品小吏。若不是有林尚書夫人的稱號,我自是入不了公主的眼兒的。”
我這話語氣低順,可是話中有刺,我還沒來得急細想,便脫口而出,誰叫方纔思忖“相識”這二字用的時間頗長,我也不必急成這樣。
聽上去一方面貶了公主自大,讓我瞧不過眼;一方面又說明公主能認識我都是你兒子的功勞,還不是你兒子如玉樹肅肅瀟灑俊逸,卻讓我撿了個大便宜,不然我又怎會有契機與公主相識。即便相識了,我也是慘遭妒恨的人兒;還有一方面,便是在提醒我對面的人兒,她的競爭對手遠遠比我厲害得多,我是個不討巧的,要爭有本事去和那公主爭去。
然而,我又估量錯了。
真真是犯了一個頂頂大的錯誤。
午時過後我便與表妹沈雋如一道去了那掬月社。我自是做過功課的,不然以我可歌可泣的記性來說,早忘了掬月社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有什麼樣的講究。
雖說是九公主辦的社,但社中事物倒都是由一位廖夫人主持的。廖夫人原是太后身旁的一位姑姑,後嫁了一位副將,可惜副將在二十多年前雅瑨之戰的時候戰死了沙場,便一直寡到了現在。據說廖夫人辦事得力得體,就是爲人有些刻薄,想來是那二十多年的孀居生活使她心境也不甚舒暢所致。
我令餅兒遞上了手牌,那掬月社的門衛便讓我們進了去。
掬月社算是雅緻,但脂粉氣還是太重,我無論怎的還是無有好感。進門是梨花,爾後桃花、杏花等等,按四季花期所安排。最後的庭前是大團的牡丹。因庭裡冬日也點着暖熱,牡丹倒是常開不敗。
絲竹擾擾,笑語綿綿,便都是些女孩子家家的水粉味道。
步入庭內,我擡首見到的坐在北上位的,便是九公主時碧斂。
她一身寶藍錦服,襯得她格外明豔動人,廣袖下的玉手,輕搭膝蓋,我心裡不大光明地不由得暗暗嗤笑我身側的小姑娘。打扮得再精緻,生得再可人,到了真正的貴人面前便是相形見絀了。
“文卿。”九公主喚我一聲,便讓人來引了我們的位置。
座位是在西側,我的左手側過去兩個位置便是廖夫人。
廖夫人面妝清淡,卻不似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便說她是我姐姐,也會有人信的。
有婦人調笑道:“這位便是林大人的夫人?”
“聞說文敘博學多識,倒是怎麼個多識法?”
“述公子娶她爲妻,定是此女有什麼過人之處了,不如給我們說說?”
“我瞧着夫人不若身側的姑娘美貌,那姑娘又是誰?”
“莫不是述公子將要納的妾罷?”
……
真真是,嘴碎得很,我是疲於應付,便故作不知,裝作欣賞絲竹便沒聽清,不曉得她們在說我。
可是一旁的沈雋如便是按捺不住了,竟是與身邊笑得花枝亂顫不懷好意的姑娘攀談了起來。
我說是不懷好意,是我主觀的臆想罷,瞧她們的對話,說來說去便是從林述身上說起的。聽着外頭的姑娘對自家夫婿評頭論足的這感覺還真是奇特,好似我方是個外人,而他們纔是熟稔得很的。
顯然,九公主之前那麼一茬也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方纔廖夫人在見到我時,眸子亮了亮的樣子,我也是盡收眼底的。心裡頭便是生出了一個個的疑問,就不知曉誰能替我好好解答。
九公主此時掩脣一笑,對我說:“文卿與林大人的這場婚事,可是羨煞了旁人啊。”
我聞言笑笑,不多語。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來應承。壞心眼地腹誹:難不成問一句這旁人也包含公主您麼?
別人見了我這般,便覺着自己是自討沒趣,然而九公主不依不饒,卻是硬將我與林述說成了多麼的琴瑟和鳴,我有些受不住這般的恭維之詞。直教我被推至了風口浪尖,讓那些求不得的人兒把眼兒都瞪酸了。
可惜我倒不是個尖牙利嘴的,嘴笨得緊,平日裡不多說話,不經過腦子便說些惹人生厭或是不合情境的話兒。惱了人也惱了己。我也是個不懂反擊的,別人如何說我我也不回擊。因此,孃親說我是個容易吃虧的。儘管我也不大舒爽吃了那麼多的虧,但總也安慰自個說那什麼不是吃虧是福嘛。
“文卿與我們說說林大人的趣事兒罷。”這九公主便是下了這麼個指令。好似林述是我豢養的寵兒,隨處可說些惹人發靨的事。
這便讓我更覺不快了。
瞧我這又口不擇言地說了這麼句讓姑娘兒羞紅了臉的話:“公主是想知道我與子循的閨房之樂麼?”
聞我言,在場的少女們都捂臉遮面驚歎的,九公主的神色有些僵,許久抽了抽嘴角說:“文卿說笑了。”
我夾了一口筍尖,半晌,終是從發愣中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是多麼的……令人喟嘆。
我這粗鄙不堪的形象便是從此烙在她們的心裡頭了。
我真真是妄作文人啊!
轉眸望向沈雋如這位表妹,我卻是隻瞧見了她那厭惡不得卻又掩飾不了的神情,我開始思考自個兒是有多討人厭了。
這小聚倒是被我攪黃了,但我始終沒那麼大本事,成不了一直的話茬子,她們又把話題轉向了我不甚瞭解的。
雋如小妹便侃侃而談,不一會就融在那氣氛裡。
我其實是有些坐如針氈,但生性也不太過多計較,便又把這尷尬拋在腦後,倒是聽了廖夫人對我一句評價,卻讓我坐立不得。
“文大人倒是真性情。”
那語氣不舒而緩,配上她一貫的尖刻眼神,倒讓我覺得是種諷刺。
小心地撇了撇嘴,繼續打坐,吃茶,嚐點。順便回頭看了幾眼餅兒,見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心下不忍,便招呼她過來,偷偷塞了她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