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住在紫金軒,”高士聲音有些不自然,頓了頓,又接着說,“王妃身體不好,需要靜養,紫金軒是一處偏殿,離御花園跟藏書閣都太遠。讓王妃住暖閣這個建議,是王爺提的,陛下也點頭答應的。”
聞言,鳳卿黛眉輕攏,不知瑾王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住暖閣,到底是將自己推到了矛盾激化的前端,亦或是讓暗中操縱的敵手不敢光明正大的陷害於自己?
鳳卿思索不透,只得作罷,卻看到高士的目光越過自己,望向自己的身後,“陛下。”聲音微微尖銳,帶着些許激動。
鳳卿順着高士的目光轉身,迎上皇帝有所思的黑眸,而皇帝卻覺得眼前的鳳卿冷靜如古井水,無波無瀾,深不見底。
白裘飄飄若行雲霞,衣袂迭迭逶迤月華。
“皇上。”
鳳卿雖然心中驚訝,但也沒有過多外露,下意識地微微欠身,禮節優雅周到無比。
皇帝迥然的目光自她身上的雪白狐裘,掠過她露出的瑩潤的皓腕,飄蕩在狐裘外垂曳的袖,噙着一抹淺笑的脣,最終落在那雙清冷的眼裡。
“弟妹不必多禮,”伸到半空的手欲要去扶,想着不對,只得尷尬地收回,見高士跟鳳卿不着痕跡地裝作沒看到,皇帝乾咳了一聲,神情一凜,淡淡地道,“弟妹叫朕大哥即可,一如在蕭然城時的稱謂便罷。”
皇帝俊美如昔,不似蕭然的輕裝簡便,身上一身刺眼的明黃,鳳卿雙眸暗了三分,中規中矩地答道,“在蕭然時,可謂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如今身在宮中,禮不可廢。”
宮中明的、暗的,從自己入宮的這一刻,有多少雙泛着敵意的眼睛盯着自己、防着自己、隔岸觀火的不知道。
一步錯,步步錯,繁瑣的禮節,得體的舉止,在這點上,鳳卿不想犯錯,也不想讓人握住把柄。
梅香飄溢。芬芳撲鼻,風輕輕吹拂,粉色、白色***輕晃,或者無聲無息墜落地上,如織錦毛毯一般,染上一層暖色。
暖閣樓廊依舊四下幽謐,皇帝見眼前女子黛眉輕顰,清目幽幽,修頸削肩,別有一番婉轉韻致。
悄然揮退了一旁的高士,斂了笑容,鄭重道,“來者是客,好歹皇宮是朕的家,讓弟妹站在廊檐,若是讓碎嘴的傢伙瞧到,少不得要去別處搬弄是非了。”
皇帝率先邁開步伐,看到鳳卿尾隨其後,脣畔間才逸出一朵笑容。
擦肩而過時,鼻尖縈繞一縷若有似無的酣甜餘香,似細微的絲線,緩緩鑽入心頭。
暖閣院落內,鳥語花香,花團錦繡,綠樹成蔭,清幽宜人。
正門裝飾華麗,門爲硃色,綴以金釘,屋頂爲銅瓦,在紅豔豔的霞光中,閃着金燦燦的亮光,那光芒耀眼無比。
暖閣寬敞的大殿,殿內結實的高柱上鎸鏤龍鳳圖案,金碧輝煌,光耀奪目。
畢竟是皇宮,鳳卿暗想,哪裡也少不了奢靡的本性,不過此處的氣候溫馨,恰如其好,怪不得是冬日避寒、夏日避暑的聖地。
推門進去,內殿最大的一間寢殿,高高的房樑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着皇帝專用的龍涎香,青煙嫋嫋升起,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
鳳卿有剎那的恍惚,覺得此處適合議事,而非小住。
“此處是建造年代過久,朕有心改建,祖宗規矩,也破不得。弟妹就先住在此,有什麼需要的,跟高公公說即可,他會爲你辦妥的。不滿意的,直接跟朕言明,呆會,會撥幾個手腳伶俐點的宮女過來。”
鳳卿猛地擡眸,皇帝冰雪剔透的雙瞳裡,明澈得絲毫沒有摻和雜質,語調卻象極從前的瑾王,是不容拒絕的堅決。
隱約,鳳卿有一種錯覺,眼前那精緻無匹的眉目,與瑾王,竟是驚人的相似。
也對,他們是兄弟,他們是親兄弟。
鳳卿笑得虛無縹緲,眉梢隱隱然一股捉摸不定的暴戾之色,“送三餐即可,鳳卿不需要宮女。她們只會礙手礙腳,打擾我的清淨而已。”
皇帝一怔,心思敏銳,當然也看出了苗頭,她不悅,她臉上那笑,帶着滿滿的悲傷,乍然想起了她身邊的清容已經死了,那小丫鬟還是從宮內出去的。
估計是觸及了她的傷心事,沒必要在小事上爲難,驀地語調一轉,語聲溫柔若涓涓溪水,“也好。”
暮色漸濃,晚霞弄得好似化不開。
眼前的這抹纖細,只要映入眼簾,猶如秋天的清風吹走了夏日烈陽的沉悶;又如秋天滿園的菊花芬芳馥郁濃烈,沁人心脾。
此刻,眼前的人渾身圈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傷感,瀰漫了空蕩蕩的奢華寢殿,極爲不搭,卻又脆弱令人心頭一窒。
那樣清雅的人兒,該是帶着和煦霏霏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而非平添傷感,讓人心中堵塞得無處可以宣泄。
“皇兄,”冷漠的聲音頓了頓,柔和了三分,“卿兒?”
鳳卿吃驚地擡起眼,水眸中頓時星光點點,絢爛奪目,正好映入瑾王漆黑如墨的眸中,他瞳孔一縮,輪廓分明的五官驟然拂上一層冰魄寒霜,薄脣勾起一個冷冽的弧度,厲目毫不留情地瞪向皇帝,“你欺負她了?”
一字一句,帶着一股濃郁的懨氣,皇帝愕然不已,伸手指着自己,面露委屈,不平地抱怨道,“朕哪有?朕盡心盡力地在盡地主之誼。只不過提及撥幾個宮女來,不小心觸及弟妹的傷心而已。”
皇帝坦言交代,免得事後這個四弟要找自己算賬,比方說,打着練武的旗幟,要知道,拳腳功夫跟功力,他這個成天安坐高堂的皇帝哪能跟他一介雄赳赳、氣昂昂、聞名天下的大將軍相抗衡呢?
瑾王一愣,回想起是有這麼回事,此事追究起源,自己也逃脫不去,便遂轉了話題,“皇兄,這裡有我就好了,你自便。”
言下之意,是趕人,皇帝卻不是個識相的人,故意爲難他,朝着鳳卿笑眯眯地道:“朕除了盡地主之誼,還有給弟妹辦了個洗塵接風宴,快開始了,你們先跟着來,呆會事後,你們想要促膝長談,想要親熱曖昧,朕絕不強加阻攔。”
鳳卿耳垂一熱,瑾王乾咳一聲,警告道,“皇兄……”
皇帝飛快轉身,裝作沒有聽到,“跟上吧,皇后估計已經在等待許久了,自家晚宴,本來就朕跟你們一起,不知哪個奴才碎嘴,皇后偏要拉上瀟瀟、還有潼歆前來。這三人行頓時成了六人行,哎……”
皇帝的語氣充滿了濃濃的可惜,俊美的神情卻有些許幸災樂禍,背對着兩人的薄脣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
聽到一個個人名從皇帝的口中蹦出,瑾王刀削般的容顏愈發冷峻起來,寒光閃爍,冷冽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向皇帝的後腦勺。
皇帝覺得後腦勺跟背脊一陣發涼,也猜曉是瑾王的傑作。他暗想,待會有好戲看了,也不枉自己旁催側敲讓鳳卿入宮來。
皇宮真是許久不曾熱鬧過了,晚霞絢麗,五彩繽紛,有着別樣的迷人風情,今晚,註定是一個月明星燦的清朗夜晚。
夕陽留下的溫暖餘輝撤出了他深邃的眼眸,一貫得寒冷捲土重來,瑾王濃眉緊蹙,心卻一點一點兒地沉到了谷底。
開始反思起自己點頭應和皇帝的邀請鳳卿入宮的提議是否是正確的,雖說皇宮的守備比起瑾王府更加森嚴,而剛剛接到原寒的飛鴿傳信,信中提及原寒的揣測,本來是堅定的信念,現在卻多了一抹疑慮。
這麼多嘈雜的人,喜歡清淨的鳳卿會喜歡嗎?當初只顧慮到她的安危,卻沒有思及那麼多有的沒的事。
自己真的只是顧慮到她的安危嗎?
瑾王捫心自問,自己都覺得此話拿出來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寧王爲保鳳卿危機一旦的性命,寧可自己跳入冰冷的湖中,飽受火箭四射,枉顧自己的性命,足見他是斷然不會對鳳卿下毒手的。
當初沒有猜透,這幾天,慢慢想透了,自己也開始擔驚受怕起來,不敢問,又怕她會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被人劫持走。
思慮再三,也覺得皇宮最爲安全,所以今日皇兄旁推側敲,也有這意向時,自己也沒有反對。
只不過,自己卻沒考慮到她的心情,本來鳳卿回來後,兩人間夾一層猜疑,現在難道還要往上面疊加嗎?
他明明要走近,爲何卻隔得越來越遠呢?
“四弟,想什麼呢?都到了。”
皇帝凜冽的語氣中帶着霸道的威嚴,失去了以往的懶散。
瑾王當下頓住,一愣,沒想到面前的已經是門檻了,差點跌倒,幸好皇帝非常及時提醒了他,他回了個感激的眼神。
側目,發現鳳卿已經跟自己並肩而立了,裡頭已經坐滿了今日前來的人,就缺少他們三個了。
鳳卿當下明智地伸手,挽上瑾王垂在腰側的左手,兩人跟在皇帝后入內。
雖說剛纔瑾王走的是漫無目的,鳳卿也是神色朦朧恍惚,入內,才發現這宮殿甚是熟悉,原來是曾來過的陽西宮。
裡頭的擺設卻跟那日不同,今日,就一張圓桌,三個人已經坐好,皇后左邊留了空位,那明顯是爲皇帝留的,皇后的右邊是潼歆,皇帝的空位左邊是瀟瀟。
三人向皇帝行了禮,鳳卿也向皇后跟雪妃行了個禮,皇帝揮手說,“此乃家宴,不會過多遵從繁文縟節,諸位盡興即可。”
既然皇帝都發話了,衆人便也不再拘於禮節。
瑾王坐在了瀟瀟的旁邊,而鳳卿挨着瑾王坐了下去,如坐鍼氈,潼歆跟她緊鄰而坐。
鳳卿有剎那間的錯覺,覺得圍繞着桌子而坐的三個女人,似乎對自己都懷有濃濃的敵意。
暗歎一聲,這瑾王的魅力還真是大。
不過,瀟瀟因爲皇帝的存在,不敢放肆,加上她見到皇帝,登地笑容明媚,水眸瀲灩無雙,面含秋波,對鳳卿的敵意也盡陷於一剎那,她炙熱的眼神都絞在了皇帝身上。
一時間,空曠的殿內充盈着一股窒息的氛圍。
“潼歆,在皇宮內住的還行嗎?有沒人欺負你?”
皇帝俊美的五官如沐春風,打破這尷尬的氛圍。
潼歆眼中有一股幽怨,眼波如水,可眉宇間的那抹痕跡寫着她心中的苦澀,“還好,只不過鈺哥哥真生我氣了,連我一面都不願意見。”
頓時空氣凝結,無語凝噎,皇帝沒想到潼歆這麼大膽,餘光小心掠過鳳卿,她面色秀研,並未生氣,才抿脣道,“四弟很忙,哪有你這閒情逸致,天天兒女私情,再說他要兒女私情,也要跟他的王妃。你是他妹妹,做妹妹的,豈能天天纏着哥哥呢?你也不小了,朕幫你賜婚得了,擇個良婿,你也卿卿我我去,免得成天抱怨無所事事,日子過得太閒暇了。”
潼歆本有所期待,她那幽怨的心思日月可鑑,皇帝若是有心撮合,定會爲她做主的,畢竟皇帝好歹也算得上自己半個師兄,雖不至於如瑾王一般疼寵自己,但是自己提的要求,至今爲止,也沒有拒絕過。
沒料到皇帝溫言暖語,卻飽含犀利,打斷了她的思緒,酸痠痛痛的感覺撥弄着她的心扉,悲苦的暗流狂涌,卻被淡淡地微笑粉飾了太平。
“皇上要若真爲潼歆擇婿,那男子必定要符合潼歆的三個要求。”
符合這三個要求的除了自己的鈺哥哥,天下根本就沒有第二人。
除了他,這世間男兒,她都無心再嫁。
“說說看,都有什麼要求呢?還三個,小丫頭片子也會挑人了,小心太挑剔了,這輩子嫁不出去了。”
皇帝眼帶笑意,語氣沉穩。
一直沒有講話的皇后也插話進來,“皇上,人家潼歆早就心有所屬,她那三個要求根本就是強人所難。但是有一人獨獨符合她的要求。不知皇上要不要爲她做主呢?”
潼歆雖然住在後宮,但是跟皇后並沒有過多接觸,反而跟個性活潑的瀟瀟合得較來,也從瀟瀟口中得知,瀟瀟的姐姐,也就是當朝皇后,也是喜歡鈺哥哥的。
潼歆對莫雪雁倒是沒有敵意,畢竟人家身爲皇后,就算對鈺哥哥再有心,也不可能有結果的。
她深諳這點,所以這次聽說皇后邀請她參加家宴,本來欲要拒絕,但瀟瀟在一旁吹鼓,說鈺哥哥也要來,便也跟着來了。
自從傷了那個女人,鈺哥哥對自己不假辭色,連面都視而不見,本來遠去蕭然,苦於見不到面,相思成災,如今回來了,沒料到次次上門,還是吃閉門羹。
此次,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那個女人,怎麼也回來了。本以爲她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沒料到,她還如此不知廉恥跟回來。她定跟那個謀反篡位的寧王有過什麼,不然哪能安然無恙坐在這裡,連上次被自己毀去的左臉頰都泛着玉色光澤?
“對對對,皇上表哥,”瀟瀟見自家姐姐給自己使眼色了,不由附和道,“潼歆很喜歡瑾王表哥,你該爲她做主,他們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男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作之和。”
瀟瀟直接挑明,皇后十分滿意,點了點頭,秀眉一挑,“皇上覺得如何呢?”
皇帝沒想到這當和事佬最後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死局,瑾王面色高深莫測,鳳卿優雅地用膳,狀若未聞。
鳳卿表面再鎮定,心中也不由掀起了驚濤巨浪,莫雪雁,她分明是故意要挑起事端,想要自己出面嗎?妒婦?
她鳳卿好像還沒當過,要不要當呢?權作衡量,她還是作罷,想着尖銳的言辭,她或許說不出口。
“潼歆的婚事,本王自會幫她安排,不容皇后擔憂。”
鳳卿覺得下一刻自己的手,在底下輕輕被瑾王握住,瑾王雙目泛着冷意,拒絕得毫不留情。
皇后沒想到瑾王如此不給自己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盯着面前氣宇軒昂地男子,心中生出一股悶氣,壓抑不住,聲音也不由冷了三分,“瑾王妃的事情,遲早會隱瞞不住,本宮以爲,爲堵天下悠悠衆口,爲了皇家子嗣的純良,還是該爲王爺再擇妃。若王爺不肯休妻,王妃正妃的位置那就保留着,側妃是有必要再添一個。”
皇后似乎在做最後一搏,瑾王欲要開口,鳳卿搶先一步,“若王爺不肯休妻,也不欲納側妃,皇后會如何對鳳卿呢?”
瑾王跟皇帝都沒有想到鳳卿會出口,相繼納悶地擡眸望向她,前者雙眸浮現縱容跟寵溺,後者脣角勾起一抹玩味。
不過,皇帝也察覺到了皇后有心爲難鳳卿,早在她提出要參加家宴時,就猜到了,只是未料到一向雍容端莊的皇后也會如此咄咄逼人。
她芳心暗許瑾王,自己也是知曉的,三個女人一臺戲,瑾王還真是豔福不淺。
皇帝眼底泛起一層冷意,自己不在意的女人,有時候,無需如此要強,要強的女人,面目是如此可憎跟醜陋。
不過,她畢竟是母后的親侄女,只要她不要過分到要人下不了臺,這點面子,看在母后跟舅舅的份上,他還是願意給的。
眼角銀輝一閃,視線落至鳳卿淡然的面色上,心頭浮現斑斑喜意,還是內斂型的女子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