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情之所鍾,身不由己,終歸是掙脫不開。
鳳卿淡淡微笑,心間一片澄明淨澈。
寧王睜開微微乾澀的雙眸,乾咳了兩聲,眨了眨濃密的睫毛,鳳卿知道他就要醒來了。
迎上他湛亮的黑眸時,鳳卿就在適才的一剎那,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他的脣角溫潤含笑,他的眼神鄭重無比,仿若見到她,如飢渴的路人,驟然碰上酣甜的甘霖,欲罷不能。
“還好,你還在。”
在鳳卿指尖觸上他的腕時,他淺笑,語帶調侃。
鳳卿清冷的雙眸漾過一絲不自在,心中卻如釋重負,默默回了他一句,還好,你醒了。
“外頭很多人在等你。”
鳳卿放開寧王的手腕,略一沉吟,還是撩起一角覆在他身上羽絨錦被,以指尖,輕觸他小腹上幾近致命位置的傷痕。
上頭裹着厚厚的白布條,依稀憶起昨日那狂涌的鮮血,心,剎那間,還是忍不住一顫。
指下胸膛中的心臟,停頓一拍,倏然劇烈怦動。
寧王驀地隔着錦被,按住鳳卿的手。
“卿,你真是不解風情。”
他嘀咕。
鳳卿訝然,手欲要收回,卻被他握住了,掙脫不開,她又怕過於用力,不小心傷了他,他那小腹,御醫說過,他的身體再也經不起過激的折騰了。
若不是他自小練武強身,深厚的內功護着心脈,他這幾個月受的傷累積起來,足以減壽十年。
這次雖說撿回了性命,但是身子骨卻不復初始了,加上幼時中毒過深,一直沒有痊癒。
此時,高士端了藥膳走了進來,見寧王醒來了,“王爺。”
鳳卿覺得一日不見,高士給人感覺是老了十歲,他見到寧王醒了,似乎有老淚縱橫的跡象。
此次皇宮易主,而且不費一兵一卒,高士功不可沒。
在鳳卿瞠目結舌中,卻見他放下藥後,隨即跪了下來,身子挺得筆直,一動也不動。
寧王半睜開狹長的眼,淡淡睇了一眼。
“有什麼事,你就快說罷,不用跪着,起來吧。”
“老奴希望王爺能夠放過皇上。”
高士跪在他榻前,認真的說道。對民間而言,東方銘還是孝乾皇帝,高士還是如此稱呼。
“起來吧,本王答應你就是,”寧王深長的眸裡,滑過星般的明光,伸手輕輕撫平自己眉間淡淡褶皺,頓了頓,輕聲道,“其實,本王並沒有打算殺他泄憤,畢竟若本王換了他,或許做得更絕,更狠心。”低低的聲音,聽在高士耳中,迢遙起來。
沉默,漫長的沉默。
“高士,你盡忠於父皇,本王甚爲感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對東方銘也算是有心,畢竟好歹也跟了這麼多年了。你幫本王是不想背叛已下黃泉的父皇,在你成功達成了父皇的目標做了本王的內應,進而面對你跟從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時,你的心還是忐忑不安,終究覺得你還是做出了違背良心的事,你還是受不了這折磨,本王也不爲難你,葉落歸根,你老了,不想老死宮中,本王這就放你出宮去吧。”
寧王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摻進了一些複雜的意味,炯然有神的銳眼透出堪破這人心的明光。
靜默半晌,寧王垂下眼睫,悠悠輕喟,“你退下去吧,這些年的積蓄都可以帶走。”
高士略微遲疑,終於還是一拱手。離去之時,多看了鳳卿一眼。
那個淡定自若的瑾王妃,他看不透,沒想到最終這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人會走到一起。邪魅高深如寧王,還是逃不過情字。
都說皇家是非多,叔叔愛上侄媳婦,又能夠獲得多少的祝福呢。這普天之下,若是知道,都會等着看這笑話吧。
強勢如寧王,不知道會如何面對呢?
萬般皆紅塵,他高士遠離了這個黑暗的皇宮,今後也可以鬆口氣了。
這些年,做總管內侍,積斂的財富不少,寧王還真是太厲害了,連這都能夠料到,若自己沒有幫他一把,憑他的手腕,也能夠攻入這皇宮大內,只是時間跟士兵傷亡的問題。
瑾王跟皇帝,都是高士自小看着長大成人的兩個偉岸男子,如今寧王當權,他們的下場堪憂,不過瑾王妃在,應該不會讓寧王對他們趕盡殺絕,畢竟,他們兩人對她,不錯。
寧王、皇帝、瑾王,三個不凡的男子,論成長過程,或許寧王過得最爲艱辛,但落最終結局,寧王卻是最幸福的,畢竟,那個淡定自若的女子,三個男人,都將她放在了心頭,而她,卻毅然站到了寧王的身邊。
她,對寧王,也是有心的,若是沒有這份心,哪會有如此勇氣,甘冒叔侄媳這違背倫理綱跟寧王一起呢?
只是,這兩個人還沒有看破,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蠻腰尺素,玉靨凝霜,鳳卿彎月似的水眸,眯了起來。
潤雅無比的聲音,不疾不徐,“躺着,免得牽動了傷口。”
寧王枉若未聞,臉上悵然寥落無比,慢慢支起上身,注視鳳卿的眼,修長而略顯涼意的指,緩緩伸出,轉而如蝶觸般拂過她清秀精緻的眉宇。
“我不怕他人一個個離我而去,但既然你留下來了,我毀天滅地,也不會放任你離去。”
他璀璨的雙眸灼亮無比,眼神認真無比,聲音聽起來有股斷腸的沉寂。
鳳卿擡起頭,望着他帶着些許黯然的眼,淡淡微笑,反手攥下他的手,“我不知道如何做皇后,但我相信這應該不會很難,除非……”
“沒有除非,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因爲整個後宮除了你沒有另外的女人,你會是天朝開國以來最輕鬆的一個皇后。”
明眸善睞,她是那樣的美麗,眉目如畫,神情宛若一江秋水。
寧王靜靜地凝視着眼前的這張清冷的容顏,腦海中勾勒出一副她身穿鳳袍,頭戴后冠的模樣,少了三分淡定,縱然會多了幾分雍容。
低低的嗓音,卻是分外的性感,湯藥過後,他在鳳卿的扶持下,慢慢躺了回去。心頭暗惱,這殘破的身子,似乎越來越不中用了,需要好好補補,不然如何護她一生。
在他心中,幾個月前那一聲不負,如今早已融入了骨血,幻化成了“相伴終老”四個字。沒有健康的體魄,哪來的精力陪她終老。
“不悔?”
他輕輕呢喃道。
他心中依然還是有鬱結,那個侄子,竟然在拿廣闊無垠的天地來引誘她,她那時的眼神,浸潤着微微的黯然,他不是沒有看到。
從來沒有拿過這江山霸業跟她相比過,若是她真的不喜,那他便捨棄了這江山吧。
這也是他贊成她,沒有殺東方銘的一點原因。
四目相對,鳳卿迎上了他的眼神,他黑眸中有着矛盾,煩惱,他心中定有什麼被困惑住。
她是聰明人,江山已經到手了,他遲疑的畢竟是自己,心思瞭然,“都說了做皇后,不嘗試又哪會知道自己不勝任。”
輕描淡寫的言語,從她口中吐出,寧王微微動容,黑眸一凜,涌現了一股執念。
鳳卿被他灼熱的眼神盯得差點透不過氣來,既然這是自己的選擇,她,必定會盡最大的力量去做。
恍然間,她頓悟,情,是需要雙方都付出的,若是一方付出,而另一方理所當然的接受,那麼最後,或許會釀成悲劇。
若他此刻爲自己放棄了帝位,就無法向他死去多年的母妃證明他也能成大器,無法讓那個駕崩後依舊堅持他是九龍天子的父皇在黃泉地下瞑目。
這是他的心結,心結若是不親手解開,畢生斷然放不開。
“卿,只要一年,等我一年,一年後,若你不喜歡,我們就丟棄這位置,讓旁人去爭個頭破血流吧!”
錚錚言辭,纏綿動人。
寧王向鳳卿伸出手,玄色有金線滾邊的袍袖下,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筋脈可見。
鳳卿恭順地將手交到他掌中,沒有猶疑。
心頭微微生疼,他身上的傷,一直反覆無常,這個月來,他整日彈精竭慮,耗盡心力,外人只知他睿智英明,殊不知他所作出的每一步都經過縝密的思索的。
這一點,從他手稿上密密麻麻的批註就可以看出來,他攻讀兵書,研習兵法時,比常人耗的時間更多。
靜靜迎視他眼中驟然凝聚的黑洞,鳳卿詫異,繼而倏忽一笑。
他非俗人,她亦然,陷入世俗的棋局,苦苦掙扎,終究還是有個盡頭,誰說他看不透,誰又能苛責她心性淡定薄涼?
他就是他,她就是她。
他懂她,她知他,這已足夠。
他與她,離得如此近,近得,看得到彼此瞳孔裡的倒影:看得到他瞳孔獨有的顏色和紋路,深褐幽邃,連光線都彷彿被吸了進去,形成一個足以吞噬人的兩彎神秘而危險的黑洞。
他削薄的脣,抿過她的指尖,留下溫熱溼潤的怪異感覺,象火一樣,燎灼她的神經。
他輕笑,似早已料到般,掩住口鼻,檀嗽一聲。
她退開了一步,微惱地怒瞪着他,傷得這麼重的人,還要吃她豆腐。
看她懊惱卻又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垂眸而笑,心底劃開了一道淡淡的喜悅,甜蜜滋生,他沒有說出的是,他是故意的。
她咬脣的樣子很可愛,粉面桃腮,盈動之間,居然有一股楚楚動人的韻味。
或許在別的女人身上,都達不到她這效果,她的清冷伴着這股楚楚動人流露出來,寧王的腦海中不由自主跳出“可愛”兩字。
最後他的反應是將頭埋進錦墊中,悶聲竊笑。
竊笑,還是牽動了小腹的傷口,他低低的一聲抽氣聲,脣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鳳卿似笑非笑地凝視他,心中暗自低咒“活該”,最後,看他咳嗽聲越來越急促,微微慌了。伸出手,輕輕拍撫他的後背,替他順氣,看他起伏不定的身子終於平緩過來後,才鬆開,順便將剛纔湯藥不小心灑出那點污質抹回他手上,算是報復。
寧王輕笑,修長的手指沿着她裙裾上搖曳雪梅,緩緩描摹,鳳卿捉住了他,幫他調好姿勢,正經躺好。
寧王也有些累了,沒有反抗,攥着她的手,不放,“你陪我。”
在他倦怠的眉宇間,她竟然看到了有着些許滄桑。
微微一愣,忘記了掙扎,便順着牀沿坐了下來,悠然道,“好。”
“那陪我睡。”
他忽然睜開眼,得寸進尺要求道。
“卿?”
見鳳卿不答,他潤雅聲音裡染上一絲淡慍,輕輕挑眉。
罷了,被他修長溫柔的大手牽着,掌心感受彼此,竟讓鳳卿有奇異的安心。
彷彿,一切都可以交在他手裡,再不用操煩。
鳳卿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瞄了下他傷口,輕輕回握住他的手。
小心翼翼避開他的傷口,爬上了牀,倚在他身邊,並肩而躺,沒有旖旎曖昧,沒有繾綣纏綿,只有彼此的呼吸聲,這已足夠。
寧王笑容擴大,一掃剛纔的倦容,露出罕見的輕鬆愜意表情。
“睡吧。”
鳳卿低吟道,臉色倦意,揮之不去。
憂慮除去,她的倦意襲來,身旁男子熟悉清冽的氣息,讓她平靜,安下心來。
垂下眼簾,覷見他擱在她皓腕的手,修長,乾淨,堅定,並且,掌握着他人生死,也把握住了她。
外頭暖日當頭,暖閣裡溫馨恬靜,兩人都少頃步入了夢鄉。
兩日後,血日驕陽替代月柔和的光華,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將光芒灑向大地。
萬里晴空泛出片片金輝,彩絮橫飛,朵朵紅霞將廣闊無垠的天空間隔成很多個空間,柔和的光彩層層漾開,絢麗磨人的血色滿布各處,煞是人間美景。
寧王錦綬玉冠,帝袍金龍,皆盡匍匐在下,金鑾殿上,俯瞰衆生,高絕而孤獨。
他的眼,徐徐眯起,慵懶神色被無盡幽黯所取代,看不出喜怒,只是黝深。
半闔的眼簾下,長長的睫毛落下一片青影,玉冠束髮,邪魅面容,一抹明黃上繡金蟒龍,栩栩如生,袖口皆以金絲龍騰做點綴。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耳欲聾的恭賀聲,在整個大雄寶殿中持久沒有褪去。
“平身。”
寧王以一種慵懶且漫不經心的語調答道,尾音淡淡勾着,卻沉得令人心悸。
“今日是朕的登基,諸位也都是跟隨朕出生入死的愛將,具體的晉封,朕早已擬好,待會內侍官許公公自會宣佈。”
他的聲音蠱惑人心,讓人難以戒除,只想沉淪。
一言九鼎的雍榮威嚴,舉手投足間的瀟灑融入那指點江山的泱泱氣度,魅力逼人。
“臣等謝主隆恩。”
殿內又是一股恭賀的言語,卻都入不了東方泗的耳內。
餘光卻總是掠向門檻,殿內有幾個眼尖的也似乎覺察到皇帝的不耐煩,卻想不通一個男人登上權力的頂峰時,還有什麼不滿的。
想不通,最後便放棄再想。
倏然,殿內驟然靜了下來,鳳卿一身絳紅帝后服,頭上繞着挽起大髻,繁複綴滿了簪珥、步搖,那份沉重壓得她絲毫不能扭動頸脖。
她款步往前走,拖起層疊逶迤的裙襬,挪動間,錦繡的裙幅以輕盈的姿勢盤旋而開,如平靜如水的湖面漾起層層漣漪,夕陽西下時,遺下一縷耀眼的紅色,暈開後又瞬息恢復了平靜。
她給人一種端莊高華又淡然如風的感覺,這兩種本該是相互矛盾的,放置她身上,卻又是那般自然,仿若她渾然天成、本該如此。
她薄施脂粉,皎皎如天山最璀璨的一顆辰星,寧王覺得她明明就在眼前,如鬥星輝彷彿觸手可及,卻又要乘風而去。
足,不由邁開,邁向她,快步向她走去。
勾她入腕,他才眸光輕轉,卻見她正好迎上他灼亮的視線。
擡眼看向她,想從那張平靜如水的面容上看出些端倪,可她的神色與平日裡別無二致,眉宇間仍是透着那股柔情刻骨的氣韻,此時在金碧輝煌的金鑾殿拂耀光輝下,隱隱散發着懾人心懷的剔透潤澤。
他皺眉,笑容斂去,漆黑的眼眸更顯深不見底。
看着鳳卿,彷彿能洞察她的一切,目光深遠,對視半晌,方纔低聲開口,“若是你耐煩,就表現出來,不會損傷你半分美麗。”
曾經有人將莫雪雁喻爲天朝第一美人,她的確是美得驚人,但是在寧王眼中,莫雪雁那美,是庸人之俗,鳳卿的韻致纔算是美,她若跟莫雪雁站在一起,論光芒,不輸半分,反而能夠奪去他人對莫雪雁的注意力。
只是鳳卿不喜歡出頭而已,她總是將她的魅力內斂,其實,這點,寧王也贊同,若是她出去,走在街上,說不定有很多男人偷偷覬覦她,或者光明正大想要追求她。
自己不知不覺受她吸引,瑾王亦然,那個黑軒凌,也是。
鳳卿她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儘管她一直低調處事,依舊能夠在黑暗中發光,耀眼奪目,比任何一顆珍珠都要來得熠熠生輝。
此刻,寧王眼中只有一人,那就是鳳卿,殿內有人認出了她是瑾王妃,而她此刻身着鳳袍,七嘴八舌,開始議論紛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