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是真心不明白,已經註定被韋家拋棄的他,怎麼還會能保持着這種不屑。這種不屑又是從何而來?論家世,李修出身的江州府沈家還在韋家之上,論才華,李修頭上還頂着狀元公的名頭。
韋府前,李修沒有問起這個問題。在暗察司破敗的二堂內,李修難耐心中的疑問。
蘇鏘高昂着頭,一副開屏孔雀的驕傲。
“本官二十八歲中狀元,十三年的宦海生涯,從地方親民官做起,直到戶部五品郎中,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你李修黃口小子一個,又憑什麼讓本官低頭?”
李修笑了,笑得很是猖狂,朗聲道:“本官還以爲你有什麼依仗,還以爲你是真心的不屑。原來本官錯了,你不是高傲不屑,而是自卑。你二十八歲中狀元,十三年宦海爬到五品實缺官位,想必這是你一生自得的事情。可是見到本官二十三歲中狀元,戶部封官就以五品爲起點,所以,你嫉妒了。你因爲嫉妒,所以想將本官踩在腳下,以證明給世人看,證明本官是不如你的。”
一聲可笑,蘇鏘滿臉通紅,憤憤的說:“你還不是因爲家世,因爲有一個好老師?”
“你難道沒有嗎?”李修笑道:“本官忘記了,你真的沒有好家世,若不是入贅韋家,因爲韋瑾蒼的原因,想必你這位曾經的狀元郎,今天也爬不到五品的官位上。”
“我沒有入贅,我姓蘇,我的子女也姓蘇。”
“哦,那就算本官記錯了。”李修嘿嘿一笑,蘇鏘怒火沸騰被他看在眼中,開始火上澆油,道:“可是你別滿口兒女的說話,你只有七個女兒,似乎沒有兒子一說。”
蘇鏘和韋氏有七個女兒,身下沒有傳宗接代之人,這是李修掌握的蘇鏘的弱點。蘇鏘不止一次在外界露出想要兒子的口風。
讓李修奇怪的是,提到蘇鏘的痛處,他應當發怒纔對。不知爲什麼,蘇鏘的怒火沒有在李修刻意的刺激下沸騰爆發,反而偃旗息鼓了。
憑藉下來的蘇鏘依舊擺出那副看似微笑,實則不屑的表情,道:“別說廢話了,你李修費盡心機將本官請來暗察司,不是想和本官聊這些家長裡短的吧。”
“那你可認罪?”李修收起了笑容,輕聲問道。
“認,爲什麼不認?最多也就是個欺辱同僚的罪過,閉門思過、官降一級,還是貶官罰俸,本官都認了。”
從韋家大門走出來的那一刻蘇鏘就想明白了,沒有韋家作爲靠山,他和李修這位當朝首輔的得意門生根本無從抗衡,索性乾淨利落的認罪。反正也不是什麼大罪過,欺辱同僚、倦怠政務,最多也就是個罷官歸家而已。
蘇鏘的認罪出乎李修的意料之外,卻是正中下懷。點點頭道:“難得你這麼識時務,本官也不想爲難你。說吧,你背後是誰指使的?”
“沒人指使,全是本官一人所爲。”蘇鏘挺直了脊樑,一副大丈夫敢作敢爲的樣子。
“這你就不誠實了。”李修輕笑一聲道:“近期,本官在長安城內不敢說是如日中天,卻
也能說是風頭正盛。本官就不信,沒人指使,你一個五品郎中,敢在戶部庫房前刻意的刁難本官?別說是你,就是你的上官,戶部諸司,包括戶部侍郎尚書,恐怕都不會無緣無故的刁難本官,憑什麼你就敢跳出來呢?”
戶部拖欠各個官衙糧餉可不止暗察司一個。誰都想要回拖欠的糧餉,卻無人真正能在戶部討要回來。偏偏李修不清不楚的走一趟戶部衙門,就拿到了公文。這其中未必沒有那些官員存着暫避李修風頭的心思。
“說吧,究竟誰是幕後主使?”
蘇鏘一口咬定沒有幕後主使,這點李修不信,說出去也沒人會信。
偏偏事實上來說,蘇鏘在戶部庫房中羞辱李修,真的是沒有幕後主使。他只是存了一個賣乖討巧的心思,希望借羞辱李修取得韋瑾蒼的歡心。當然,也是因爲他心中嫉妒李修。
然而,事後被韋瑾蒼責罵是他沒想到的,李修的不依不饒更讓他沒有想到。
李修堅持着不信,蘇鏘辯無可辯,索性低着頭不語。
李修就久不見蘇鏘說話,無奈的道:“蘇郎中,你可知道,長安城內除了刑部大牢和長安縣大牢之外,還有一處牢獄。就是我暗察司的詔獄天牢。話說暗察司的詔獄天牢已經數十年沒有訪客了,您該不會想作本官任期內暗察司大牢內第一位客人吧。”
暗察司的詔獄天牢,對與蘇鏘來說,甚至對於啊長安城內百官來說,都是很陌生的。那座曾經令小兒止啼的天牢,在歲月的變遷中,逐漸被人們選擇性的遺忘。
蘇鏘去過刑部大牢,見識過裡面囚犯的諸般慘景,也走馬觀花的間過刑部大牢內令凡人開口的諸般刑具。雖然不瞭解李修口中的詔獄天牢,但能夠稱之爲大牢的,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
蘇鏘神情一凜,刑部大牢內囚犯的慘叫聲彷彿就在他耳邊響起,臉色不由得蒼白起來。
“蘇郎中,想好沒?本官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李修就是想從蘇鏘口中聽到韋瑾蒼的名字,然後將案件卷宗交給柳夫子,呈送弘泰皇帝御覽。確定了蘇鏘的罪責,他就能能一門心思的將案情拉扯到龍驤營主將蔣應龍身上,繼而牽扯上兵部,方便他翻看兵部卷宗。
然而,他根本沒想到蘇鏘是真的無法,也不敢空口白牙的誣陷韋瑾蒼。他刁難李修真真是沒有人主使。
蘇鏘臉頰蒼白雙腿打顫,卻依舊不言不語。
李修失望的搖搖頭。道:“真沒看出來蘇郎中還是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硬漢子。也罷,本官成全你,讓你見識一下暗察司天牢的諸般刑具。”
“真的是沒人指使,只是我的頭腦發熱。”
蘇鏘的真心話被李修當成了負隅頑抗,除了惹起李修的反感之外,沒起到任何作用。
擺擺手,示意傅堅將蘇鏘押進大牢,李修有些興意闌珊的走下案几。
“本官乃是朝廷戶部五品郎中,李修,你沒有皇命聖旨,不能這樣對我。”蘇鏘打開了傅堅拉扯的大手,聲嘶力竭的呼喊着。
蘇鏘的喊叫只能換來李修的冷笑,“這裡是暗察司,大唐唯一一個只講皇命不講究律法的地方。你若是想
要聖旨,本官可以進宮爲你求一道。不過,你想好了,真的想要聖旨嗎?
別掙扎了,從韋家大門出來的那一刻起,你就註定是一個可悲的棄子。可憐的你還想着爲那個老頭子盡忠。從你的口中要一個名字就這麼難嗎?既然你自己想不明白,或許詔獄天牢內衛家父子手中抽筋扒皮的刑具能讓你徹底的想明白。”
這些天閒暇無事,蘇鏘也故意找一些關於暗察司昔日權責的文檔看過。暗察司內只講皇命,不講律法。這一條在舊日文檔中加重標註的提醒被他當成了一個笑話。
如今李修冷笑着帶領着暗察司,在他面前露出吃人的獠牙時,他猛然間醒悟,前輩們在文檔中加重標記的字句不是笑話,而是對他這種不明所以之人的警告。
他也在這一瞬間明白了,爲何韋瑾蒼寧可放棄他,也不肯和暗察司硬抗。那是因爲老奸巨猾的韋瑾蒼心中清楚暗察司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怪物。
韋瑾蒼不想用他那把老骨頭來擦拭暗察司這頭怪獸的利齒,更不想去測試李修的覺醒。
醒悟了,卻也晚了。
“走吧,我的蘇郎中。”
和傅堅冷冽的吆喝聲同時響起的是田老漢稱呼李修的“少爺”聲。
田老漢板着臉,拿着一卷文檔走到李修身邊,放在案几之上,輕輕打開扉頁。
李修隨意的掃看一眼,頓時愣住了,仔細的閱讀一遍文檔,再看向田老漢的神情中帶有了幾分玩味。
“這是誰給你的。”
田老漢沉聲道:“老漢無用,這些年來,也只能幹一些歸攏文檔的活計,有負老爺厚望。”
“這樣的文檔有多少?”李修眼中冒出懾人的精光。
田老漢低眉垂首,不爲李修所動,沉聲道:“有很多?”
“都有誰的?”
“誰的都有。”
“有我的嗎?”
“當然有。”
李修問,田老漢答。快速的問答間,李修眼中的精光更甚。
“本官可以調用這些文檔嗎?”
李修直接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田老漢的回答沒讓他失望。
“當然,老爺將暗察司交給少爺時,就表明了,暗察司內的一切都由少爺做主。”
李修笑了,笑得很是欣慰。老師終究沒有對他不管不顧,送給他一份寶貴的大禮。
“有空把我的那份拿來看看。”李修很好奇暗察司關於他的文檔是如何填寫的,他更好奇關於柳夫子是如何填寫的。“還有我老師的那份,一起拿來。”
“會少爺,老爺自己的那份被老爺拿走了。說是不想給少爺看,免得嚇到少爺。”
“老師這是藏一手哦。”
李修無所謂的笑笑,回頭招呼人,將蘇鏘重新帶來。
蘇鏘剛剛見到暗察司大牢的那座鐵門,在衛老鼠和衛三這對父子滲人的笑聲中,差點癱在地上。
傳令之人的幾句吩咐,令蘇鏘好得到重生的機會一般,跌跌撞撞的跑了回來。
即便他想不明白李修將他重新召回打得是什麼主意,但也比那座建在假山內的陰森大牢要讓他來的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