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渡
八月天,雨後傍晚。
何司令蹲在院子裡,嘴角叼着一根半明半滅的菸捲,兩隻手畏寒似的揣進了袖子裡。
安少誠也蹲在他身邊,手捏了一小塊碎紅磚,在面前那片尚算乾爽的水泥地面上畫來畫去。
“我說……”何司令忽然開了腔:“你們怎麼就能把他們給放走了?”
安少誠很有耐心的,幾乎是第一百多次回答了這個問題:“不是烏旅長放人,是當時情形太亂,而且游擊隊往人堆裡扔手榴彈,咱們進村裡的兵也不多,烏旅長怕您出了閃失,所以才退兵的。”
何司令似乎是聽不懂他的話:“那你們怎麼就能把他也給放走了?”
安少誠因爲解釋的次數太多,所以心情很木然,一邊回答一便在地上畫了只尖嘴雞:“當時游擊隊一出來,三十九師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撿起槍就往外拼命跑。我也知道您的心思,可是當時離他實在是太遠,他跑的也實在是太快,我還沒等瞧清楚,他就混進兵裡衝出去了!”
何司令憤憤然的吐掉口中的菸捲:“廢物!老烏忙着集合隊伍,你不會去追嗎?”
安少誠在地上又畫了只大尾巴狗:“您當時暈了,我抽不開身呀!”
“派旁人去啊!”
安少誠在狗嘴巴上添了幾筆鬍子:“我們怕游擊隊亂打槍,所以圍着您不敢動啊!”
何司令擡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擰:“好啊!你是越說越有理!”
安少誠就着他的力氣歪了頭,苦笑着求饒道:“司令,您都問了我一個來月了,不是我犟嘴,真是這麼回事兒啊!”
何司令鬆了手,奪過安少誠手中的碎磚遠遠的擲向前方,同時就惡狠狠的自語道:“狗養的游擊隊!”
安少誠揉着耳朵去找了哈丹巴特爾,抱怨道:“司令的腦袋還得震盪多久啊?先前他話不多,近來怎麼變成碎嘴了?哈喇嘛,你有法子,再給司令弄點好藥治一治?”
哈丹巴特爾聽了他的話,覺得非常好笑:“安副官,你別擔心,我有辦法。”
安少誠對哈丹巴特爾的辦法拭目以待,然而哈丹巴特爾並沒有弄出什麼藥物來送給何司令,他只是找到何司令,滿面春風的談起了閒話:“極卿,你準備如何處理從集寧弄回來的牛羊?”
那些牛羊是何司令上月一役中的戰利品,而何司令在極度的懊惱之下,竟然已經將這些牲畜給忘了個一乾二淨!
他傻乎乎的望着哈丹巴特爾,神情非常呆滯的搖了搖頭:“不知道。”
哈丹巴特爾笑道:“你上次不是說要買地麼?正好將那塊便宜地買下來,像小佛爺一樣在裡面養牛羊。”
買地一事徹底的吸引了何司令的注意力。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他一直在同哈丹巴特爾商量如何開闢牧場圈養牛羊;待土地到手、牛羊入圈之後,他又去了趟北平,從一位前北洋政府的落魄大員手中買下了個大院子。
何司令長駐張家口,又無家眷,在北平買了房子也是住不得。不過他這人的思想頗爲老派,在他的眼中,所謂財產者一是黃金,二是煙土,三是房產,四是土地。他這輩子都沒進過銀行的大門,也不打算進,因爲根本信不過這個機構。
黃金他有,煙土他有,土地他有,現在房產他也有了。要說所缺少的,似乎就只有一個家。何司令一般不去細想這個事兒——想也沒用!
有時候他想讓博聞強識的哈丹巴特爾給自己診治診治這樁暗疾,可是思來想去的,覺着這話真是沒法出口。就算哈丹巴特爾好意思聽,他還不好意思說呢!
他在北平的新房內小住了半個月,權當是戰後的休養。而經過了這一陣子的忙碌之後,他倒也的確是把大榆樹一戰暫時忘卻了。正是在生活愜意之時,小倉原忽然從張家口趕過來找到了他。
何司令怕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心情緊張的接待了他。而小倉原也並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就笑嘻嘻的說道:“何司令官,請你即刻隨我回張家口吧!”
何司令一愣:“出什麼事了?”
小倉原見他誤會了,便連連擺手:“不不不,沒有出什麼事。是政府內組織了軍事代表團,近日就要啓程前往日本參觀訪問,當然啦,您也是其中的一員。”
何司令聽了,感到莫名其妙:“去日本?”
小倉原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此刻就微一躬身:“對了!”
“參觀什麼?”
“我大日本帝國的軍事機關啦,學校啦,部隊啦……都可以參觀。很好的機會,何司令官一定要去。”
何司令對於日本是毫無興趣的:“要去多久?”
小倉原伸出一根手指頭:“大約一個月。”
“那除了我之外,代表團裡還有誰呢?”
“德王主席,黃總司令官,吳院長,蘇部長……很多了,哦,還有阿穆爾活佛。”
阿穆爾活佛指的就是小佛爺。何司令同蒙政界中的人士來往不多,聽到小佛爺也去,才心裡稍稍活動了些,可是依舊懶得做這長途旅行。
思忖了半晌,他開口問小倉原:“我可以帶人隨行嗎?”——他是想帶上哈喇嘛。
小倉原笑着搖了搖頭:“很抱歉,何司令官,軍事代表團內都是政府內最高級的官員,閒雜人等是不準同行的。”
何司令想了想,沒有反駁,轉換話題又問:“阿穆爾活佛的哥哥阿王可以隨行嗎?”
小倉原聽了他的提問,真是出乎意料、哭笑不得:“阿王雖然身份尊貴,但只是王公而已,也沒有這個資格的。”話音落下,他見何司令猶猶豫豫的不甚熱心,就鼓動脣舌又好生煽動了一番,並且將上次北平會議作爲誘餌,讓何司令誤以爲此次日本之行,必將大有收穫。
一週後,何司令同興高采烈的小佛爺等人上了軍事代表團的飛機,前往日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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