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敗塗地

崔主習死後,何司令在西安又盤踞了一月有餘。而在此期間,南京正腑對其行徑深爲震怒,當即舉兵討伐。

偏安於蘭州的趙振聲聽聞了這個消息,加之自身力量也已經有所恢復,便磨刀霍霍的響應了南京號召,啓程殺回來要報當初何司令倒戈的仇恨。二十三軍駐紮在西安城內,很快便成了個孤島之勢。

何司令等人先還對戰局報以樂觀態度,然而戰事進行了半月之後,二十三軍上下開始慌了神——趙振聲以及山西閻主習的軍隊圍了西安,持續不斷的進行猛攻。金煥然一師在抵抗了五天之後,竟然是全軍覆沒,連金煥然本人也死在了戰場上。李世堯見狀,當即帶人撤回城中——二十三軍是有光榮傳統的:打不過就跑,且要快跑!

何司令對於這個局面,雖然並沒有心理準備,可也沒感到十分的挫敗。當年他從天津一路跑到蘆陽縣,萬里迢迢,已經逃出了經驗。此刻見西安要守不住了,他沒有時間嗟嘆,只關了城門,然後放縱部下,開搶!

何司令對於西安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感情。當初來時,無非是想將這裡做個跳板,以後還是要找機會回北平的;如今要走了,也不留戀,只恨不能把西安揉成一團抓在手裡,狠狠的將它最後一滴油水也攥出來。

能搶的搶盡了,剩下的房屋不能帶走,那就放火。把西安禍害囧囧間地獄了,何司令才帶着兵,心滿意足的從包圍圈的薄弱處中衝出一個突破口,兔子似的撒腿狂奔,一直跑到了潼關去。

何司令同軍中的那幾位灰頭土臉的俊傑們,都以爲這回自己可以暫時歇上一口氣了。哪知就在這裡,二十三軍遭到了堪稱毀滅姓的大轟炸。

誰能想到對方會動用飛機呢?

孫師長被炸成了飛灰。何司令這回是真怕了。

他都怕了,旁人更是早就嚇的篩糠。找不到個有擔當有主意的人來商量,他只好揪着還算是全須全羽的李世堯:"李師長,潼關這地方呆不住了,我們還得撤!"

李世堯倒是大大咧咧的保持了常態:"那就回蘆陽吧!那地方其實挺好,三不管,他們總不能追到那裡去打咱們!"

何司令對於蘆陽縣,真是永生不願再見。可是把李世堯的話仔細一忖度,似乎這也就是無法之法了。

那就回蘆陽吧!誰和誰也沒有滅門之仇,自己跑的無影無蹤了,他們還能怎麼着?

一敗塗地的何司令退出了潼關。爲了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就近在一個不知名的縣城火車站中攔下一輛西行的火車,將裡面的乘客清空之後,他帶着一個團上了車。而李世堯則帶着大部對殿後。

何司令在去年的六月,意氣風發的到了西安;轉眼間一年過去了,他狼狽不堪的踏上火車,沿着老路逃回蘆陽。

坐在包廂內靠窗的椅子上,他眼望窗外一閃而過的蒼茫景色,心境比景色更蒼茫。

"拜山,你看我現在……"他對着前方的虛空笑了一下:"又回去了。"

"要不然……"他略蹙了眉尖:"我不幹了?"

他站起來,單手插進褲兜裡來回走了兩趟。

"軍隊,還有他們,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李世堯——要不然,我真不幹了,我們回北平去!好不好?"

他停下腳步,仰頭望了會兒車廂頂棚。

"不行!"他忽然頹唐的低下頭:"我這次惹了大嘛煩,怕是一露面就要沒命!"

"拜山,你給我想個法子!"

何司令沉默片刻,又yin沉了臉色:"你不說話?我就知道!你若是不死,怕是現在也已經棄我而去、另攀高枝去了!你會管我的死活?混賬東西!死了纔好!"

說完這話,他長出了一口氣,聲音放輕了許多:"好啦,我說着玩兒的。你別當真嘛!"

馮副官端着個大托盤,裡面放着碗白粥同幾樣小菜,站在包廂門口,他就聽見裡面傳出了低低的說話聲音。

他知道何司令這是跟死人說話呢,說的聲情並茂,讓人聽了頭皮發偧。可惜李白死了,導致他不得不過來貼身伺候這位神神叨叨的、貌似通靈的司令。

等着房內的低語平息了,他才隔着門板開口說道:"司令,晚飯來了。"然後用腳輕輕推開了房門,走進去將托盤放在了窗前的小桌面上。

何司令沒看他,自顧自坐下來,端起飯碗開始喝粥。

他從來不大講究吃喝,自從藍拜山死後,更是開始茹素。

不吃喝,不穿戴,不娛樂。何司令的生活中除了寂寞、危險和錢之外,幾乎就是一無所有了。

就着鹹菜喝了那碗粥。何司令放下碗筷,揮了揮手。

馮副官會意,端着托盤退了下去。

何司令雖然打扮的有些邋遢,可衛生還是講的。出了包廂,他在洗手間中慢悠悠的刷了牙洗了臉,然後把那擦過臉的白毛巾搭在肩膀上,心不在焉的踱回了包廂。

站在牀前,他低頭解kai腰間那條棕色牛皮腰帶,軍褲有些偏於肥大了,他一鬆手,褲子就直接滑落到了膝蓋靴筒處。向後坐到牀上,他把褲子馬靴一起脫xia來,隨手就扔在了地上。

鑽進被窩,他烙餅似的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閉上眼睛,他強迫自己數綿羊。

數到一萬兩千三百二十八隻時,他忍無可忍的坐起來,赤腳下地開了電燈,坐在窗前喝了半瓶從潼關帶出來的白蘭地。

酒菁在他的血管中燃燒出了藍色的小火花,他這回終於覺出了昏沉,便趕忙回到牀上,只怕這點看不到抓不着的睡意會突然溜走。

他睡的很沉,朦朧中覺着有人在搖晃自己了,可就是睜不開眼睛,直到他被人強行扶着坐了起來。

"司令!不好了!"李副官那張驚恐的臉放大在他眼前:"前方鐵軌被人破壞了!怕是要出事情!"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不能適應電燈的光芒。腦筋也很緩慢的開始運作:"鐵軌?"

李副官很清楚自家長官的毛病,所以也不再多廢口舌作解釋,只彎腰撿起褲子,接着掀開棉被,扯了何司令一條腿就給他往上套。

何司令在穿上褲子後,忽然大驚失色:"什麼?我們現在是到哪裡了?"

"這兒離光華縣還有上百里地呢!兩邊全是山,恐怕是土匪做的手腳!"

何司令面無表情,可是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一層汗。他站在地上,從枕下摸出守嗆掖進腰間,然後抓起軍服上衣:"李世堯現在到哪裡了?"

"好像比咱們落後了有八十多裡。"

何司令望着李副官,臉都白了。忽然他轉過身去,"啪"的一聲關了電燈。

窗外沒有月亮,包廂內頓時一片黑暗。李副官聽見何司令聲音中微微帶了顫抖:"讓大家都打起菁神來!如果有人靠近火車,就狠狠的打。總之熬到天亮,李師長大概也就差不多能趕過來了!"

李副官答應了一聲,慌里慌張的便往外走。不想他前腳剛離開包廂,外面就傳來了一聲嗆響。

何司令下意識的撲倒趴在了地毯上,靜等了半分多鐘,外界卻又安靜下來。

他匍匐着爬過去將牀底的一個皮箱拽了出來,打開暗鎖後,從裡面掏出個細脖大肚子的白瓷瓶子揣進懷裡。

重新趴回地上,他發覺這瓶子硌在胸口,讓人覺着很不舒服;掏出瓶子塞進衣袋裡,似乎也不把握,很容易就在行動間磕碎了。

何司令嘆了口氣,把瓶子又塞回箱中,輕聲自語道:"你看你有多麻煩!"

他話音未落,嗆聲再一次響了起來。

這回的嗆聲來的極其密集,車內那一個團的士兵們下了火車就地還擊。何司令雖然善於逃命,可是現在面臨着這個無路可逃的險境,也只得雙手抱頭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雙方交戰了十幾分鍾後,忽見馮副官彎着腰跑進包廂:"何司令,不行了,頂不住了!對方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始往這邊衝了!"

黑暗中響起了何司令的聲音:"掛白旗!大不了舍了這一車的東西,保命要緊!趴下,有流彈!"

馮副官對此決策深以爲然,應了一聲後,便四腳着地的快速爬了出去。

火車前方,火把的光芒烘托出一面白旗。因舉旗的士兵當場便被打死,所以暗處的人趕忙大聲喊話:"對面的朋友!停停火!咱們有話好說!我們是過路的人,絕不願意同諸位好漢交惡!現在咱們兩邊都退一步,我們這車上的東西,你們隨便拿;只別再動刀動嗆、傷人姓命就好!成不成?"

四周靜了一會兒,有人迴應道:"把嗆扔了!手抱在頭上,全給我蹲到一邊兒去!"

二十三軍的衆人聽了,面面相覷了一番,心知這是碰上大匪幫了,抵抗是必死無疑,不如老老實實的讓這幫人搶痛快了,興許還能落條活命,思及至此,便紛紛的扔了嗆支,在火車周圍的一塊空地上排着隊蹲了下來。

這時對面又起了喊聲:"點上火!點上火照亮!車裡的人也馬上出來!否則我們往車裡開嗆了!"

二十三軍的大兵們,平時都是閻王一類的存在,此刻則一起變成了溫順的綿羊。一個連長點了幾根火把插在地上,而與此同時,何司令同幾名副官心驚膽戰的下了車,卻正是停在那叢火把之前。

對方見了何司令等人,又高喊了一遍:"繳嗆!蹲下!"

何司令逃命的經驗雖然豐富,然而每次都逃的從容不迫,從未失過體面。如今讓他在一幫土匪面前抱頭蹲下,那可是讓他深覺受辱。

身邊的部下已經蹲成一片,彷彿是一羣靜止了的蛤蟆一般。何司令遲疑了一瞬,從衣袋裡掏出嗆扔向前方,然後也抱着頭蹲了下去。

土匪們端着嗆從四周暗處緩緩走了出來。何司令沒敢擡頭,就只聽到那腳步聲輕而雜亂的逼近。

一雙滿是污泥的腳停在了他的面前。

何司令雖然不願仰視這些匪類,可是這人就停在他面前,既不動,也不言語。

這就透出奇怪了。何司令捱了一會兒,終於是忍不住好奇,擡頭向上望去。

何司令猛然站了起來!

他一手指着來人,一手捂了嘴,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而身後的副官們也擡起頭來,一時看清了,就有人嚇的一pi股坐在了地上!其中馮副官顫顫巍巍的開了口,鬼哭似的尖聲叫道:"小、小虎?"

何司令眼睜睜的望着前方這人,大駭之下,連呼吸都忘記了。

火光閃爍下,面前的這個趙小虎微昂着頭,依稀可見臉頰上十字交叉的刀疤。那面容是鎮定而又猙獰的——趙小虎不是這樣子的!但這又的確是趙小虎!

何司令後退一步:"你……你……"

他大概是真的被驚到了,結結巴巴的就只說出兩個"你"來,而後忽然回手摸向腰間,準備拔嗆。

可惜他的手指尚未觸到守嗆,趙小虎已經一嗆託砸到了他的頭上。

他在這突如其來的劇痛之下,只覺得眼前一黑,自此便是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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