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迎君逆案之後,當日看似是三殿下被軟禁落幕,一衆皇子及官員迎了珞王回宮。
然而,當夜,京師亂象叢生。
先是珞王召太子楚東成入宮,父子連夜密談,太子次日出宮,神色委靡神情惶惶恐恐。
十里亭發生的一切以及之後珞王所導致發生的一切,都嚴令瞞住了鳳凰殿那位安臥高榻軟枕養病的嬌主。
當夜,三殿下楚千潯在京郊別院遇刺,刺殺不成之後,更有太監暗中往三殿下食物下毒,被負責保護“看管”三殿下安全的禁衛軍發現。
珞王躺下不到一個時辰,驚起再次急召太子進宮,不知父子二人發生什麼爭執,據守在外殿侍侯的太監宮女們說,隱約聽聞殿內有推盞杯碎之聲。
次日,珞王突下一道聖旨,令大皇子暫接管禁衛軍皇家親衛營總領職務。
皇家親衛營一直負責東宮守衛,當日大皇子以宮禁守衛力量薄弱爲由,將親衛營調離了東宮,而將自己麾下一隊御林軍調至太子府護衛太子安全。
楚東成一怒之下親自堵住大皇子興問罪之師,大皇子態度恭敬滿口規矩長規矩短,只一條絕不肯點頭調回親衛營,並說御林軍與禁衛軍同爲皇家守軍,太子爲何一定要禁衛軍而棄御林軍,莫非存有什麼暗沉心思?楚東成一聽更加怒不可遏,當場抓起茶杯擲了過去,大皇子被傷了額頭,血沒流多少卻鼓起一個大包,甚惹人注目。
此時太子只覺衆叛親離又孤掌難鳴,他發信向舅舅們求助,一直未有消息迴應,宮裡又進不去鳳凰殿向他母后討教計策,朝中人人見他避如蛇蠍。
只有年幼且不被看重的九皇子,還如往常一樣尊敬他這個太子皇兄,楚東成困頓之中,忍不住向這位心思單純的幼弟訴苦,九皇子年紀雖小,卻見識遠大,他說太子皇兄其實不必過份忍讓,對有些人有些事,該強硬時就用強硬的手段,拿出儲君的威儀來,讓那些眼睛長於頭頂的人見識見識,什麼是君什麼是臣,動亂之下用重典,重典之下保安定。
楚東成想了想,居然以雷霆手段強行接管了京師提督衙門,在提督衙門巡察司,查得四皇子暗下結交軍中將領,有名單爲證;且私下強權手段圈良田數頃,設陷殘害忠臣證據若干。
如此之下,楚東成順藤摸瓜,竟隱約查到大皇子也有份參與這些事幹,太子得知這些事歡喜若狂,想啓稟珞王,又擔心珞王會暗中壓下,在某些自稱能士謀臣的建議下,暗中玩了點心眼,一方面趁宮門將關閉之時急送情報,卻因爲時辰關係而遲緩了消息入宮,另一方面又密鑼緊鼓於當夜大肆蒐集相關人證,以太子印鑑將一批涉嫌的官員立刻停職查辦。
楚東成擔心大皇子與四皇子事急起來會聯合反抗,話說就是溫順的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他竟然不顧多位謀臣勸諫,以太子手諭即刻調動城外禁軍大營兵馬,試圖以鐵桶人牆困住兩座王府,四皇子見這情景,異常惱怒一再要求覲見珞王,卻被困住王府外圍的士兵屢次阻攔,他一怒之下,竟打算號令御城軍闖宮,若不是大皇子後來趕來及時制止,就事態演變下去,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見大皇子低頭服軟,楚東成心中歡喜,覺得此事也該塵埃落定,便私下設宴於太子府邸,邀大皇子與四皇子同席,席間大皇子頻頻敬酒,楚東成幾杯美酒下肚,神情放鬆下來,忍不住輕狂笑道,“父皇往日總說我性子綿軟,難堪重任,如今我偏讓他看看我雷厲風行的才能。”
話音未散,有人冷笑接道,“看來未必!”
隨即屏風後轉出一道明黃身影,太子驚悚望去,正是目光森冷盛怒如獅的珞王。
種種傳說此時戛然而止,後面發生了什麼,再也沒有人知道具體細節。
短短時日,朝局風雲變幻,太子楚東成剛剛爲抓住大皇子與四皇子把柄,氣焰高漲心志如虹,在衆人眼裡卻看到他莫名的被收了太子寶鑑,支持大皇子與四皇子的各系朝臣順勢而起,相互揭密爭相上奏說太子如何結黨營私冤屈無辜,各派系互相揭短相互攻擊不停,朝中亂成一窩粥,據說珞王聽着一茬一茬的密報,臉色完全變得不能看,連帶氣得引起舊疾隱發,卻仍不得不撐病處理朝務。
楚千潯被軟禁京郊,楚東成亂得焦頭爛額,蔚凌然自在府中與她的徒少爺笑意微微捏着杏仁論棋局。
她道,“那個刺客可不是個好找的人,三年前不是被楚東成相中,也不會有後來千潯出事,他被皇后追殺,再繞到三年後回來爲‘太子’刺殺珞王的事發生,可見這世事因果循環當真報應不爽。”
她扔了顆杏仁進嘴巴,看了眼盯着她嘴巴發恨的少爺,又笑道,“當然,還得爲少爺那些精英們記一功,若不是他們在早前一段時間將此人的來龍去脈透露給珞王,爲今天埋下精彩的伏筆,你看,十里亭衆皇子對千潯落井下石的表現,珞王那張老臉的表情喲,嘖嘖,真是比調色板還好看。”
徒少爺壓根沒聽到她精彩演說一般,盯着那堆被她素手推來拔去的杏仁,饞得流口水,她手一停,他立刻不耐煩全攏到自己面前——吃掉!
管他楚東成楚千潯,在他眼裡杏仁最重要最美味!
蔚凌然坐在窗櫺上,望着京郊方向,心想千潯的傷大概也不礙事了,他們努力許多埋下的種子也該發芽了,待他們長成幼苗,千潯也就可以回來了。
果然,在徒戈怰吃掉最後一顆杏仁之前,有精於刺探情報的人低頭匆匆而入,一開口便道,“皇帝今天已經連着三次拒絕太子覲見,並且下了密旨宣三大文閣學士進宮。”
徒少爺沖人家面無表情看了一眼,那人立刻躬身了出去。
蔚凌然從窗櫺跳下來,伸了伸懶腰,心想種子長成了——楚東成該拿命贖罪了。
還未入夜,就聽聞太子再三求見珞王仍被拒於門外,又聞三大學士在宮中與皇帝密談一日未出,絕望焦燥之下,楚東成竟大膽調集太子府侍衛,以清君側爲名硬闖進宮。
珞王卻在楚東成揮軍闖宮之前,秘密離開了皇宮,住到京郊禁軍大營中。
禁軍大營離軟禁楚千潯的別院距離相當近,楚千潯知道消息後,披星戴月連夜奔馳,只帶了數十護衛,到大營求見珞王。
當夜父子在大營裡促膝長談,至於詳細內容,世上無人知曉。
而挾軍闖進皇宮那位太子殿下,在試圖闖宮失敗後,被逼着不斷向他的太子府縮小範圍,珞王試圖將他困在太子府,將一切流血爭鬥留在太子府解決。
禁軍大營裡,臉顯倦態的珞王正在平靜下棋,卻有油漆密封急報傳來,珞王拆開看罷,眉梢因憤怒不自覺抖了抖,他手一拍,重重一聲落在桌子上,怒道,“簡直混帳!”
太子楚東成不知着了什麼瘋魔,竟然令人推來火炮,要炮轟太子府外牆,太子府本是皇宮一部份,不過是象徵性的單獨隔開一片區域劃爲太子府,這炮一轟,楚東成不退反進,竟然直接攻入皇宮並挾持太子妃與九皇子爲人質,聲稱一定要見到珞王,要珞王還他一個公道。
桌子上燭火被一掌震落,騰騰燃燒着急報,那旺竄的火焰就如珞王此刻的心情,他太瞭解楚東成——知道這個兒子膽量一般,才智平庸,若沒有皇后替他撐腰,他掀不起什麼大的風浪來,離宮時故意留下小九兒,原本指望年幼又不牽涉任何一方勢力的九皇子能夠勸勸太子,不想楚東成狗急跳牆,竟做出挾持髮妻與幼弟這等喪心病狂的事!
幾位重臣聞訊趕來,俱神色震驚如雷劈,對於楚東成這種大膽妄爲的作爲卻無人尋得出一個適當的理由,都說人心難測,陛下這些年一直對太子恩寵,不想太子竟如此辜負!
三更半夜,突然有成隊戎裝禁軍敲開蔚凌然家大門,領着珞王手諭,“請”她去照看太子妃高默璇,蔚凌然被逼跟他們走了半天,才知曉高默璇被楚東成挾持爲人質了。
挾持九皇子!蔚凌然搖頭冷笑,只怕楚東成到最後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一定不知道楚千潯被逐之前,對九皇子這個幼弟一直暗中照拂關懷。
大概楚東成清楚珞王十分重視高默璇肚子裡的孩子,因爲這是珞王第一個孫輩,高默璇除了太子妃身份,還是御林軍統領的女兒。
珞王這一請蔚凌然去照顧太子妃,其實是暗示她身邊的徒丫環伺機救下太子妃。
蔚凌然拖着嚴重不滿的徒丫環,在馬背上顛呀顛,心想珞王你真會人盡其用呀,那天在十里亭就不該讓徒少爺露了武功,如今倒給人惦記上了,連她這麼一個無官無品的蟻民都要被拉進這場皇室動亂裡。
在楚東成手裡救下身懷六甲的太子妃!
蔚凌然苦笑,也不明白這個皇帝是怎麼想的,如果要滅了楚東成,還在乎他留下的種是死是活幹什麼,好吧,就算爲了安撫高將軍不擴大動亂,那也不必特意囑咐她務必要高默璇母子平安呀!
她被軍隊“押”到太子府附近時,當然沒有立刻帶着這千餘人的軍隊魯莽救人,也沒有暗中帶着她的徒丫環試圖闖進太子府去,她面紗在夜風中悠悠舞動,遙望光景暗紅的太子府,她額上肌膚有種水色潤澤如玉的光豔。
她在等!
果然,從戒嚴的京師東華門,煙塵滾滾裡,楚千潯領旨率了禁軍來圍攻太子殘部,楚東成被困於太子府建於東南角的望天樓,太子妃高默璇與九皇子皆與他在一起。
楚千潯策馬靠近她身邊,眉鋒冷挑盯着那人影晃動的高處暗影。
他道,“你也被扯進來了,你此行任務?”
蔚凌然嘴角彎起勾出一抹苦笑弧度,道,“有時候神醫也不是那麼好混的,救病人還得客串救人質!”
楚千潯陡地扭頭看她,低低道,“他要你救她?”
蔚凌然無奈點了點頭,她也希望皇帝要她救的是九皇子——那也是個孩子,一個從小沒有父母疼愛還不滿十歲的孩子。
楚千潯眸光凝起,閃亮光芒剎那暗滅。
“你不希望我救她……難道你能看着她就這樣……麼?”半晌蔚凌然淡淡開口,眼神掠過望天樓裡那個神態淡漠從容卻一直以手護住腹部的女子。楚千潯只是靜靜看了她一眼,眼底裡只見一片幽幽的黑與涼。
蔚凌然無聲嘆息,今日之局,或多或少都是因爲高默璇才造成的,她還能說什麼呢?救或不救在她,救得救不得那需要看老天的意願!
望天樓外圍,蔚凌然與楚千潯並馬而立,楚千潯並不打算用他帶來的兵馬強攻望天樓,而是以太子手中有人質爲由,一味的零星點着慢火熬着楚東成,存心熬盡太子耐心,逼他瘋狂最好來個孤擲一注。
隱約聽得望天樓上楚東成昂頭厲叫,“父皇呢?父皇他怎麼不來見我?如果他堅持不來,那麼每過半個時辰,我就扔一個人下去,這次扔的是個宮女,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扔的或許就是他最在乎的那個女人肚子裡的孩子,不知道一屍兩命的結局是不是他想看到的!”
四周突然變成了真空一般,死寂一片,靜寂裡陡地聽聞女子聲音如尖刀劃破清脆薄帛般裂響,帶着極度憤怒叫道,“你瘋了,你竟想如此對我!”
“我瘋了?對——我就是瘋了!”楚東成驀地放聲大笑,笑聲聽起來蒼涼悲憤,“這皇家裡每個人都是瘋子,全都是齷齪的瘋子!”
蔚凌然發出長長嘆息一聲,這一聲嘆息落在料峭寒風裡,不知入了誰的耳又牽動了誰的心事,她旁邊的少年眸光一轉,詢問的看着她。
“千潯,太子且戰且退,最後選擇踞守在這裡,我懷疑其中有詐,你還是派人去查一查看這樓後有沒有什麼秘道之類的!”
“嗯”楚千潯淡淡看她一眼,眼眸流光如許,道,“我這就命人去查。”
少女偏頭,對着她身後高大的徒丫環低低說了幾句,徒丫環最後不情願地走了。
“太子殿下!”蔚凌然突然上前幾步,仰起小臉目光灼灼望向楚東成,肅然道,“天下無成仇的父子,你還是先放了九皇子與太子妃吧。”
楚東成自敞開的軒窗探出頭來,看見輕柔面紗在寒風中意態悠揚的舞動,眼神剎那閃過驚喜,“蔚姑娘,是你?”再一眼看見她身後騎於馬上身姿灑脫韻致風流的楚千潯,眼神暗下來,“父皇讓你來的?”
蔚凌然平靜點頭,“殿下何必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你這樣讓陛下怎麼看你這個未來儲君?”
“父皇還願意……?”楚東成眼神波動如濤,臉上欣喜成狂。
“當然!”某慰撒起謊來面不改色,“陛下費盡心血培養你多年,爲的就是日後給珞籬百姓一個合格的君王!陛下對你一讓再讓,豈料你竟自尋死路,做出挾持幼弟妻子這等事來逼迫陛下,你讓陛下如何不痛心疾首,如果你還念及陛下一片苦心愛慈,就該知道怎麼做。”
蔚凌然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楚東成眼中閃起希望的光芒,試探着問道,“……這是父皇的意思?”
蔚凌然連眼睛都不帶眨,凜然答道,“莫非太子認爲我敢亂造聖意來誆你麼?”
“那爲什麼是你來?爲什麼還讓重軍包圍我?”歡喜過後,楚東成立刻發現其中疑惑處處。
“殿下!”蔚凌然喚得神情嚴肅,“陛下讓我來,只因爲我一直照看太子妃,還因爲我是個無官無職的弱女子,這些軍隊不是爲了包圍你,是爲我——護送我!”
楚東成沉默半晌,轉過頭去看九皇子與太子妃,猶豫着是不是先放了他們以示誠意。
重軍之外,突然有人策馬急奔而入,在楚千潯旁邊勒住對他低低耳語着什麼,楚千潯點點頭讓這人退下,目光冷寂中帶着暗沉漠漠朝楚東成看了過去,視線掠過高默璇與九皇子,一眼轉回,與前行幾步的少女交流了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