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鶴亭一怔,忖道:"是呀,不行什麼,人家又沒有叫我幹什麼。"只聽戚大器笑道:"你是說不願躲起來是麼!那正好極,你說站在這裡,替我們把這班人攔位,然後——"柳鶴亭此刻大感焦急,又想掠去,又想分辯,但他說個不停,他走又不是,插口也不是,哪知他話聲未了,戚四奇突地咳聲一聲,戚大器立刻頓住語聲,柳鶴亭忙待發話,哪知咳聲方住,這戚氏兄弟四人,竟已一起走了。
這戚氏兄弟四人武功不知究竟怎樣,但輕功的確不弱,霎眼之間,四人已分向四個方向如飛掠走。
柳鶴亭怔了一怔,暗道:"此時不走,正待何時。"心念動處,立刻毫不遲疑地一擰身軀,正待往道邊林野掠去,哪知身後突地傳來一聲嬌呼:"呀——你!"另一個冰冷的語聲道:"原來是你!"
柳鶴亭心往下一沉,吸了口長氣,極力按捺着胸中的憤慨之意,面上作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方自緩緩迴轉身去,含笑道:"不錯,正是在下。"他不用回頭,便知道身後的人,一定便是那陶純純與"東宮太子"項煌,此刻目光一擡,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秋波,正自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她一掠鬢角秀髮,輕輕道:"方纔我們遠遠聽到這裡有人聲,就先掠過來看看,卻想不到是你。"柳鶴亭面上的笑容,生像是石壁上粗劣笨拙的浮雕一樣,生硬而呆板。
要知他本不喜作僞,此刻聽她說"……我們……"兩字,心裡已是氣得直要吐血,再見了那項煌站在她旁邊,負手而笑,兩眼望天,一副志得意滿之態,更恨不得一腳踢去,此刻他面上還有這種笑容,已是大爲不易,又道:"不錯,正是在下。"陶純純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你,可是你方纔爲什麼不聲不響地就跑了?"柳鶴亭心中冷哼一聲,忖道:"反正你有人陪着,我走不走幹你何事?"口中仍含笑道:不錯,在下先走了。"陶純純秋波一轉,像是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她緩緩伸出手掌,掩住櫻脣,輕笑道:"你這人——真是。"項煌突地冷笑一聲,道:"閣下不聲不響地走了,倒教我等擔心得很,生怕閣下也像我宮中的女婢一樣,被人宰了,或是被人強行擄走,嘿嘿——想不到閣下卻先到這裡遊山玩水起來了,卻將救活人、埋死人的事,留給我等來做。"他冷笑而言,柳鶴亭昂首望天,直到他話說完了,方喃喃自語道:"好天氣,好天氣……"目光一轉,滿面堆歡,道:"兄臺方纔是對小可說話麼,抱歉,抱歉,小可方纔正自印望蒼穹,感天地之幽幽,幾乎愴然而淚了,竟忘了聆聽兄臺的高論。"他方纔與那戚氏兄弟一番論交,此刻言語之中,竟不知覺地染上那兄弟四人一些滑稽玩世的味道,要知道聰明的少年大多極善模仿,他見了這項煌的神情舉止,正自滿腹怒氣,卻又自恃身份,不願發作出來,此刻他見項煌面上陣青陣白,知道他此番心中的怒氣,只怕還在自己之上,心下不覺大爲得意,乾笑了兩聲,竟真的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
一陣馬蹄聲,如飛奔來,前行四匹健馬,兩匹馬上有人,自是那兩位"將軍",此刻他兩人一手帶着另一匹空鞍之馬,揚蹄奔來,到了近前,一勒緩繩,四匹馬竟一起停住。
柳鶴亭哈哈笑道:"好馬呀好馬,好人呀好人,想不到兩位將軍不但輕功極好,馬上功夫更是了得,小可真是羨慕得很,羨慕得很。""神刀將軍"勝奎英、"鐵鐗將軍"尉遲文,見着柳鶴亭,已是微微一怔,齊地翻身掠下馬來,聽了他的話,"鐵鐗將軍"一張滿布虯鬚的大臉,已變得像是一隻熟透了蟹殼,僵在當地,怒又不是,笑更不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項煌此刻的心情正也和柳鶴亭方纔一樣,直恨不得一腳將柳鶴亭踢到八百里外去,永遠見不着這惹厭的小子纔對心思,胸中的怒氣向上直冒,忍了半晌,想找兩句話來反脣相譏,但一時之間,卻又偏偏找不出來。
柳鶴亭見了,更是得意,目光一轉,只見陶純純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滿是讚許之色,再望到項煌的怒態,雖然仍覺甚爲好笑,但卻已有些不忍了。
此刻那些淡銀衣裳的少女,也已都策馬而來,最後的一匹馬上,一鞍兩人,想必是有一人讓出一匹馬來給陶純純了,這些少女此刻一個個雲鬢蓬亂,衣衫不整,極爲狼狽,見到柳鶴亭,目光齊地一垂,緩緩勒住馬繮。
項煌不願陶純純和柳鶴亭親近,目光連轉數轉,忽地向陶純純笑道:"這鬼地方無人煙,又無休息之處,你我還是早些走吧,大家勞累了一夜,此刻我已是又累又餓了。"陶純純點了點頭,道:"我也有些餓了。"
項煌哈哈笑道:"姑娘想必也有些餓了。"他凡事都先想到自己,然後再想到別人,卻以爲這定是天經地義之事。
陶純純轉首向柳鶴亭一笑,道:"你也該走了吧?"柳鶴亭在一旁見到他們談話之態,心裡竟又有些悶氣!暗道:"原來她對這小子也不錯。"要知道少年人心中的情海波瀾,變化最是莫測,心中若是情無所鍾,那麼行動自是瀟瀟灑灑,胸中自是但坦蕩蕩,右是心中情有所鍾,那麼縱然是像柳鶴亭這樣心胸磊落的少年,卻也難免變得患得患失起來,他勉強一笑,自然又是方纔那種生硬的笑容,強笑說道:"姑娘你們只管去好了,小可還得在此等幾個朋友。"陶純純明眸一張:"等朋友,你在這裡還有朋友——"秋波一轉:"啊!對了,剛纔你就是在和他們說話是不是,現在他們到哪裡去了?"項煌冷笑道:"這個人行蹤飄忽,事情又多,姑娘你還是省些力氣,留待一會兒和別人說話吧!"柳鶴亭劍眉一軒,突地笑道:"不過姑娘若是腹中有些餓了的話,不妨和小可在此一同等候,讓這位太子爺自己走吧。"陶純純輕輕笑道:"我實在有些餓了,你叫我在這裡等,難道有東西吃喝?"項煌連聲冷笑道:"這裡自然有東西吃,只不過這裡的東西,都是專供野狗吃的。"柳鶴亭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目光凝注着陶純純笑道:"敝友們此刻就是去準備酒食去了,讓小可在這裡等候,這裡離最近的城鎮只怕也有一段極遠路途,我勸姑娘不如在此稍候吧。"他見了項煌的神態心中大是不忿,立意要氣他一氣。
要知道柳鶴亭雖然胸懷磊落,卻仍不過是個弱冠少年,自難免有幾分少年人的爭強鬥勝之心,心想:"你既如此張狂,我又何苦讓你,難道我真的畏懼於你不成。"一念及此,他便立心要和這"東宮太子"鬥上一鬥。
只聽陶純純拍掌笑道:"那真好極了,我就陪你在這裡等吧。"柳鶴亭微微一笑,斜瞟項煌一眼,道:"太子爺若是有事的話,小可卻不敢斗膽留太子爺大駕。"項煌面色一變,倏地迴轉身去,走了兩步,腳步一頓,面上陣青陣白,霎眼之間,竟變幻了數種顏色,突地一咬牙齒,咧嘴輕笑了幾下,然後又突地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這位姑娘既是和我一起來的,我若先走,成什麼話。"雙掌一拍,拂了拂身上的塵土,然後雙手一背,負手踱起方步來了。
柳鶴亭心中既是憤怒,又覺好笑,見他不走,自也無法,心中卻有些着急,等一下哪裡會有酒食送來,又暗中奇怪,方纔看那戚氏兄弟的樣子,以爲他們一定會去而復返,甚至也將這項煌捉弄一頓,但此刻卻仍不見他們人影,不知他們到哪裡去了?
陶純純秋波四轉,一會兒望柳鶴亭一眼,一會兒又望項煌一眼,一會兒又垂下頭去,像是垂道沉思的樣子。
尉遲文、勝奎項並肩而立,呆若木雞。
那些銀裳少女武功雖不高,騎術卻甚精,此刻仍端坐在馬上,這一羣健馬亦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羣馬集聚,也不過只發出幾聲低嘶,以及馬蹄輕踢時所發出的聲響,風聲依依。
項煌突地低聲吟哦起來:"春風雖自好,春物太昌昌,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技芳,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斷腸……先春已斷腸,唉……姑娘,你看此詩作得可還值得一盼嗎?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斷腸……"眼簾一合,像是仍在品詩中餘味。
陶純純眨了眨眼睛,輕輕一笑,道:"真好極了,不知是誰作的?"項煌哈哈一笑,道:"不瞞姑娘,這首永春風,正是區——"陶純純"呀"了一聲,輕拍手掌,嬌笑道:"我想起來了,這首詩是李義山作的,難怪這麼好。"柳鶴亭忍住笑回過頭去,只聽項煌乾笑數聲,連聲說道:"正是,正是,正是李義山作的,姑娘真是博學多才得很。"語聲微頓,乾笑兩聲,項煌又自踱起方步來,一面吟道:"花房與密脾,蜂雄峽蝶雌,同時不相類,那復更相思。本是丁香樹,春條結……更……生……姓柳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等會兒若是沒有東西送來,又當怎地?"柳鶴亭轉首不理,乾咳一聲道:"黃河搖溶天上來,玉棲影近中天室,龍頭瀉酒客壽杯,主人淺笑紅玫瑰——咳,這首詩真好,可惜不是區區在下作的,也是李義山作的,李義山呀李義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是你卻爲什麼將天下好詩都搶得去了,卻不留兩首給區區在下得呢?
項煌面色又自一變。
陶純純卻輕笑道:"有沒有都無所謂,我在這裡聽聽你們吟詩,也蠻好的。"項煌冷笑一聲,道:"我卻沒有——"他本想說"我卻沒有這種閒功夫。"便轉念一想,這是自己要在這裡等的,又沒有別人勉強,他縱然驕狂,但一念至此,下面的話,卻也無法說下去。
柳鶴亭微微一笑,心下轉了幾轉,突地走到陶純純面前,道:"姑娘,方纔小可所說有關酒食之言,實在是——"他心中有愧,想來想去,只覺無論這項煌如何狂傲,自己也不該以虛言謊話來欺騙別人,他本系胸襟磊落之人,一念至此,只覺自己實在卑鄙得很,忍不住要坦白將實情說出,縱然說出後被人譏笑,卻也比悶在心裡要好得多。
知過必改,已是不易,知過立改,更是大難,哪知他話方說到一半,陶純純突又"呀"了一聲,嬌笑着說道:"呀!好香好香,你們聞聞看,這是什麼味道——"柳鶴亭心中一怔:"難道真有人送酒食來了。"鼻孔一吸,立時之間,只覺一股不可形容的甜香之氣,撲鼻而來。
只聽陶純純輕笑又道:"你們聞聞看,這是什麼味道——嗯,有些像香酥鴨子,又有些像酥炸子雞,呀——還有些辣辣的味道,看樣子不止一佯菜呢。"她邊笑邊說,再加上這種香氣,直說得項煌嘴中忍不住唾沫橫流,卻又怕發出聲音來,是以不敢嚥下口去。
柳鶴亭亦是食指大動,要知道這些人俱是年輕力壯,已是半日一夜未食,此刻腹中俱是飢火中燒,此地本是荒郊,自無食物可買,他們餓極之下驟然嗅到這種香氣,只覺餓得更是忍耐不住。
那尉遲文、勝奎英,雖然一股悶氣,站得筆直,但嗅到這種香氣,方自偷偷嚥下一口口水,腹中忽地"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項煌回過頭去,狠狠瞪了兩眼,方待喝罵出聲,哪知"咕嚕"兩聲,他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來。
柳鶴亭精神一振,忽地聽到蹄聲得得,自身後傳來,他疾地回首望去,只見道前的那片樹林之中,一個身穿紫紅風衣的老人,駕着一輛驢車,緩緩而來,那拉車的驢子全身漆黑光亮,只有四蹄雪白,一眼望去,便知定是名種,最奇的是此驢既無繮繩,更無轡頭,只鬆鬆地套了一副挽具,後面拉着一輛小車子,在這種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穩,如履康莊。
項煌見這驢子走得越近,香氣便越濃,知道這香氣定是從這車上發出的,忍不住伸頭望去,只見這駕車的老人一不挽繮,二不看路,雙手像是縮在風衣之中,眼睛竟也是半開半合,但驢車卻走得如此平穩,心中不禁大奇。
柳鶴亭一見這駕車之人穿着紫紅風衣,心方往下一沉,但是定睛一望,這老人雖然衣服不同,卻不是戚氏兄弟是誰?他大喜之下,脫口叫道:"喂——"這老人對他微微一笑,現出兩個笑窩,他連忙接道:"原來是四兄來了。"忍不住展顏笑了起來。
戚四奇一笑過後,雙目一張,四掃一眼,哈哈大笑道:"小老兒來遲了,來遲了,倒累你等了許久,你有這許多朋友要來,怎地方纔也不告訴我,也好叫我多拉些酒菜來。"他一笑將起來,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在笑,竟連鼻子也在笑,當真是喜笑顏開,眉開眼笑。
柳鶴亭口中笑諾,心中卻大奇:"他竟真是送來酒菜,而且好像聽到我方纔說話似的——唉,看來此人當真有過人之能,遠在別處,竟能聽到這裡的對話,又不知從哪裡整治出這些食物。"項煌自恃身份,仍自兩眼望天,負手而立,竟甚不屑,但見這騾車越走越近,腹中飢火上升,忍不住偷看兩眼,這一看不打緊,目光卻再也移動不開。
尉遲文、勝奎英望着驢車後面的架板,雙目更是要冒出火來。
陶純純輕笑道:"真的送來了。"回顧項煌一眼:"我知道他不會騙人的。"戚四奇哈哈大笑,將驢車駕至近前,輕輕一躍下地,大笑道:"這都是些粗食,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大家請都來用些。"項煌、尉遲文、勝奎英俱都精神一振,目光的的地望着這驢車後面駕板上放着的一整鍋紅燒肥肉雞蛋,一整鍋冒着紅油的冰糖肘子,一整鍋黃油肥雞,一眼望去,竟似有五、七隻,還有一整鍋大肉油湯,一大堆雪白的饅頭,一大葫蘆酒。
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的香氣,被飢火燃燒的人聞將起來,那味道便是用上三千七百五十二種形容詞句,卻也難形容出其萬一。
項煌若非自恃身份,又有佳人在側,真恨不得先將那最肥的一隻黃雞撈在手裡,連皮帶肉地吃個乾淨纔對心思。
柳鶴亭心中卻既驚且佩,他無法想象在如此深山中,這四個無臂無手的老人怎麼弄出這些酒菜來的,只見這戚四奇眉開眼笑地向尉遲文、勝奎英道:"兩位大約是這位公子的貴管家,就麻煩兩位將這些東西搬下來,用這架板做桌子,將就食用些。"那"神刀將軍"勝奎英與"鐵銅將軍"尉遲文,本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此刻被人稱做貴管家,暗哼一聲,咬緊牙關,動也不動,若非有柳鶴亭、項煌在旁,只怕這兩人早已抽出刀來,一刀將這糟老兒殺死,然後自管享用車上的酒食了,哪裡還管別的。
他兩人咬牙切齒地忍了半晌,突地回頭喝道:"來人呀,將東西搬下來。"原來他兩人站在車前,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他兩人心中雖有氣,卻也忍不住。
心念一轉,便回頭指使那些銀衫女子,這些銀衫女子與項煌同來,此刻,亦是半日一夜粒米未沾,腹中何嘗不餓,巴不得這聲吩咐,一個個都像燕子般掠了過來,霎眼之間便將酒食搬在道邊林蔭下排好,尉遲文、勝奎英面帶微笑,似乎因自己的權威甚爲得意。
那戚四奇眉開眼笑,道:"柳老弟,你怎地不招呼客人用些。"柳鶴亭微微一笑,本想將那項煌羞辱一番,但見了他面上的飢餓之色,又覺不忍,便笑道:"閣下若不嫌棄,也來共用一些如何?"項煌心中正巴不得,口中卻說不出來,陶純純一笑道:"你就吃一點吧,客氣什麼?"項煌乾咳一聲,朗聲道:"既是姑娘說的,我再多說便變假了。"柳鶴亭心中暗笑,口中道:"請請!"
項煌走到酒菜邊,方待不顧地上污泥,盤膝坐下。
哪知戚四奇突地大笑道:"柳老弟,你請這位大公子吃這些酒食,那就大大的不對了。"項煌面色一變,倏然轉回身來,柳鶴亭心中亦是一怔,知道這老人又要開始捉弄人了,但如此捉弄,豈非太過,只怕項煌惱羞之下,翻臉成仇,動起手來,自己雖不怕,卻又何苦?
卻聽戚四奇大笑又道:"這些粗俗酒食,若是讓這位公子吃了,豈非大大不敬。"項煌面色轉緩,戚四奇又道:"柳老弟,這位公子既是你的朋友,我若如此不敬,那豈非也有如看不起你一樣麼?幸好寒舍之中,還備有一些較爲精緻些的酒食,你我三人,再加上這位姑娘,不妨同往小飲,這裡的酒食,就留給公子的尊屬飲用好了。"項煌方纔心中雖然惱怒,但此刻聽了這番話,心道:"原來人家是對我另眼相看。"一時心中不覺大暢,他生性本來就喜別人奉承,此刻早已將方纔的不愉快忘得乾乾淨淨,微微笑道:"既承老丈如此擡愛,那麼我就卻之不恭了。"伸手一拂袍袖,仰天大笑數聲,笑聲中滿含得意之情。
柳鶴亭目光轉處,只見那戚四奇眉開眼笑,笑得竟比項煌還要得意,心中又覺好笑,卻又有些擔心,只聽戚四奇哈哈笑道:"寒舍離此很近,各位就此動身吧。"陶純純輕笑道:"要是不近,我就情願在這裡——"掩口一笑,秋波流轉。
項煌含笑道:"不錯,不錯,就此動身吧。"回頭向尉遲文、勝奎英冷冷一瞥道:"你等飯後,就在這裡等我。"戚四奇呼哨一聲,那黑驢輕輕一轉身,掉首而行,戚四奇一躍而上,說道:"那麼小老兒就帶路先走了。"柳鶴亭雖想問他的"寒舍"到底在哪裡,但見那項煌已興高采烈地隨後跟去,只得住口不說,陶純純纖腰微扭,嫋嫋婷婷地一起掠去,輕輕道:"還不走,等什麼?"柳鶴亭隨後而行,只見她腳下如行雲流水,雙肩卻紋絲不動,如雲的柔發,長長披在肩上,纖腰一扭,羅衫輕盈,一時之間,柳鶴亭幾乎連所走的道路通向何處都未曾留意。
蹄聲得得之中,不覺已到一處山彎,此處還在沂山山麓,是以山勢並不險峻高陡,戚四奇策驢而行,口中不時哼着山村小調,彷彿意甚悠閒。
項煌想到不久既有美食,卻越走越覺飢餓難忍,忍不住問道:"貴處可曾到了?"戚四奇哈哈笑道:"到了,到了。"
柳鶴亭突被笑聲所驚,定了定神,擡目望去,突見一片秋葉,飄飄自樹梢落下,竟將要落到陶純純如雲的柔發上,陶純純卻渾如未覺,垂首而行,彷彿在沉思着什麼。
柳鶴亭忍不住腳步加緊,掠到她身側,側目望去,只見她秀目微垂,長長的睫毛,輕輕覆在眼簾上,彷彿有着什麼猶豫之事似的,柳鶴亭忍不住輕喚一聲:"陶姑娘——"卻見陶純純目光一擡,似乎吃了一驚,秋波流轉,見到柳鶴亭,展顏一笑,輕輕的道:"什麼事?"柳鶴亭鼓足勇氣,訥訥道:"我見到姑娘心裡像是在擔着什麼心事,不知能否相告,只要……只要我能盡力……"陶純純目光一閃,像是又吃了一驚,道:"沒有什麼,我……我只是太餓了。"柳鶴亭口中"哦"了一聲,心中卻在暗忖:"她心裡明明有着心事,卻不肯說出來,這是爲了什麼呢?"轉念又忖道:"唉,你和人家本無深交,人家自然不願將心事告訴你的。"目光擡處,只見那項煌不住回過頭來,面帶冷笑,望着自己,而那戚四奇已大笑道:"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口中呼哨一聲,那黑驢揚起四蹄,跑得更歡,山勢雖不險峻,但普通健馬到了此處,舉步已甚艱難,但這小小黑驢,此刻奔將起來,卻仍如履平地,若非柳鶴亭這等高手,只怕還真難以跟隨得上。
山坡迄邐而上,麓秀林清,花鳥投閒,到了這裡,忽地一片山崖,傲岸而立,平可羅牀,削可結屋,丹泉碧壁,左右映發,柳鶴亭腳步微頓,方疑無路,忽地一陣鈴聲,一聲犬吠,崖後竟奔出一條全身長滿白色捲毛的小狗來,長不過盈尺,但蹲踞地上,汪汪犬吠幾聲,竟有幾分虎威。
柳鶴亭不禁展顏一笑,只聽戚四奇笑道:"小寶,小寶,來來。"飄身掠下山崖,這白毛小犬已汪地一聲,撲到他身上,他身軀微微一扭,這白毛小犬雙足一搭,搭上他肩頭,後足再一揚,竟安安穩穩地立在他肩頭上。
柳鶴亭笑道:"此犬善解人意,當真有趣得很。"側首一望,只見陶純純目光卻望在遠處,他這話本是對陶純純說的,此刻不禁有些失望。
戚四奇大笑道:"崖後就是山居,小老兒又要帶路先行了。"再次登上車座。
柳鶴亭隨後而行,方自轉過山崖,忽地水聲振耳,竟有一道山澗,自崖後轉出,細流涓涓,但山溝卻有諫蕩之勢,將這一山坡,有如楚漢鴻溝,劃然中斷,又如瞿塘之瀕,吞吐百川,秋水寒煙中一道長橋,自澗邊飛跨而過。
戚四奇呼哨一聲,騎過橋去。
柳鶴亭不禁暗中讚歎:"想不到此間竟有如此勝境,想來天下獨得之徑,莫過於此了。"過橋之後,竟是一片平坡,右邊高掛一道小小的飛泉,泉瀑雖不大,但水勢卻有如銀漢傾翻,禿丸峻阪,飛珠濺玉,點點滴滴,灑向山澗,不知是否就是這山澗的盡頭。
瀑布邊卻是一片岩山,巨石如鷹,振翼欲起,向人欲落,此刻正值深秋,巖上叢生桂樹,倒垂藤花,絲絲縷縷,豁人渺思,在這有如柳絮飛雪般的山藤下,卻有一個洞窟,遠處雖望不甚清,但已可想見其窈窕峪蚜之致,洞前竟赫然繫着一個巨大的帳幕,望去彷彿像是塞外牧人所居的帳篷,但卻又不似,帳篷前又停着一輛板車,車後似有人影晃動,也隱隱有笑語聲傳來,只是爲水聲所掩,是以聽不甚清。
柳鶴亭目光一轉,不禁脫口輕喚一聲:"好個所在。"項煌亦不禁爲之目定口呆,他久居南荒,惡雨穹瘴,幾曾見過如此勝境,他雖然狂傲,但到了此刻,亦不禁暗歎造物之奇與自身之渺,只有那陶純純秋波流轉,面上卻一無表情,半晌方自輕輕一笑,道:"真好!"只聽戚四奇哈哈大笑道:"怎麼樣,不錯吧?"掠下車,口中又自呼哨一聲,黑驢便緩緩走向那個帳幕,帳幕後突地並肩走出三個白髮老人來,項煌、陶純純目光動處,不禁又爲之一驚,幾乎要疑心自己眼花絛亂,將一個人看成了三個影子。
柳鶴亭見了他們的神態,心中不禁暗笑,只聽這戚氏兄弟三人齊地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亦樂乎。"這三人此刻身上竟也各個披上一件風衣,一個淺黃,一個嫩綠,一個湖藍,再加上他們的皓首白髮,當真是相映成趣。
只聽戚大器道:"柳老弟,你還不替我們肅客。"戚四奇笑道:"此刻酒菜想必都已擺好,只等我們動手吃了吧。"他大步走了過去。
柳鶴亭心中卻突地一動。
"動手吃了……他們無手無臂,卻不知吃飯時該怎麼辦?"衆人走了過去,轉過帳幕,項煌精神一震,帳幕後的草地上平鋪着一方白布,白布上竟滿布各式菜餚,香氣四溢,果然又比方纔不知豐富若干倍。
戚氏兄弟眉開眼笑地招呼他們都盤膝坐在白布邊,突又喝道:"酒來!"語聲未了,柳鶴亭突覺一陣陰雲,掩住了日色,他眼前竟爲之一暗,擡目望去,哪裡有什麼陰雲。
卻只有一個黑凜凜的大漢,自帳幕中走了出來,雙手捧着一面玉盆,生像是半截鐵塔似的,面目呆板已極,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柳鶴亭此刻坐在地上,若是平目而視,像是最多隻能望到此人露在鹿皮短褲外的一雙膝蓋,縱然站了起來,也不過只能齊到此人前胸。
陶純純見了這種巨無霸似的漢子,眼波微動,輕輕笑道:"好高呀!"坐在她身旁的項煌微微一笑,道:"這算什麼。"陶純純回眸笑道:"難道你還見過比他更高的人麼?"項煌悄悄嚥下一口唾沫,笑道:"你若跟我一起回去,你便可以見到了,"橫目一瞟柳鶴亭。
柳鶴亭面帶笑容,卻似根本沒有聽到。
只見這鐵塔般的漢子走到近前,緩慢而笨拙地蹲下來,將手中玉盆,放到菜餚中間,裡面竟是一盤琥珀色的陳酒,一放下來,便酒香四溢,盆爲白玉,酒色琥珀,相映之下,更是誘人饞涎。
項煌見了,心中卻大奇:"這些人的酒,怎地是放在盆裡的?"目光一轉,這才見到這白布之上,既無杯盞,更無碗筷,主人連聲勸飲,他忍不住道:"萍水相逢,便如此打擾,實在——"戚大器搶着笑道:"哪裡,哪裡,到了此間,再說客氣的話,便是見外!請請……"項煌訥訥道:"只是……只是如無杯筷,怎生吃用?"話聲未了,只見這四個白髮老人,突地一起頓住笑聲,眼睜睜地望着他,像是將他方纔問的那句話,當做世上最奇怪的話似的,滿面俱是驚詫之色,直看得項煌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柳鶴亭見了,心中暗笑,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這戚氏兄弟是要如此捉弄別人,但又不禁忖道:"如此一來,不是連我與陶姑娘也一起捉弄了。"想到這裡,不禁笑不出來。
只聽戚四奇道:"這位兄臺,小老兒雖不認識,但見兄臺這種樣子,武功想必不錯,怎地竟會問出這種話來,真是奇怪、真是奇怪。"項煌又一愕!心想:"真是奇怪?奇怪什麼?武功的深淺,和杯筷吃飯有什麼關係?"他見到這些老人都是一本正經的神色,愣了許久,恍然忖道:"我聽說塞外邊垂之地,人們都是以手抓飯而食,這些老人有如此的帳幕,想必也是來自塞外,是以也是這種風俗。"一念至此,不禁笑道:"原來如此,那麼我也只好放肆了,請請。"伸出五爪金龍,往當中的一大碗紅燒丸子抓去,方待抓個來吃,暫壓飢火。
哪知四個老人卻一起大笑起來,他呆了一呆,只聽戚大器道:"想不到,想不到,我見你斯斯文文,哪知你卻是個——嘿嘿,就連我家的小寶,吃飯都從來不會用手去抓的,此刻還有這位姑娘在座,你難道當真不覺難爲情麼?"柳鶴亭心中暗忖:"貓犬吃飯,的確是不會動手,但難道也要和雞犬一樣,用舌去舔麼?"他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只見項煌慢慢縮回手掌,面上已變了顏色,突地厲聲道:"我與你們素不相識,你們爲何這般戲弄於我,這頓飯不吃也罷。"他說話的時候,眼角不時膘向柳鶴亭,目光中滿是恨毒之色。
柳鶴亭知道他一定是在疑心自己和戚氏兄弟串通好了,來捉弄於他,但此時此刻,卻又不便解釋。
只見他話聲一了,立刻長身而起,哪知身形方自站起一半,卻又"噗"地坐了下來,原來此刻那半截鐵塔似的大漢,已站到他身後,見他站了起來,雙手一按,按住他肩頭,就生像是泰山壓頂般,將他壓了下去。
項煌武功雖高,只覺自己此刻雙肩之重,竟連動彈都無法動彈一下,要知道這種天生神力。當真是人力無法抵抗,項煌內外兼修,一身武功,若是與這大漢對面比鬥,這大漢手呆腳笨,萬萬不會是項煌的敵手,但項煌方纔羞惱之下,被他捉住肩頭,此刻就像是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縱有七十二種變化,卻一種也變不出來了。
戚大器哈哈笑道:"我兄弟好意請你來吃酒,你又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話聲方了,突地張口一吸,碗中的一個肉丸,竟被他一吸而起,筆直地投入他嘴中,他張口一陣大嚼,吃得乾乾淨淨,吐了口氣,又道:"難道像這樣吃法,你就不會吃了麼?"項煌忖道:"原來他如此吃法,是要來考驗我的內功,哼哼——"口中道:"這又何難。"張口也想吸一個肉丸,但全身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戚大器道:"大寶,把手放開,讓客人吃東西。"柳鶴亭暗道:"原來這漢子叫大寶。"側目望去,只見"大寶"巨鼻闊口,前額短小,眉毛幾乎要接上頭髮,一眼望去,倒有三分像是猩猩,當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缺乏"的角色,聽到戚大器的話,咧嘴一笑,巨掌一鬆。
項煌長長透了口氣,戚大器笑道:"既然不難,就請快用。"項煌冷"哼"一聲,張口一吸,果然一粒丸子,亦自離碗飛起,眼看快要投入他口中。
哪知戚二突地笑道:"要閣下如此費力方能吃到東西,豈是待客之道;還是我來代勞吧。"呼地吸起一粒丸子,又呼地一聲噴了出去,只見這粒肉丸有如離弦之箭般,射向項煌口裡,正巧與項煌吸上的那粒肉丸互相一擊,兩粒肉丸,都被擊得一偏,落到地上,那白毛小犬跑來仰首一接,接過吃了。
項煌眼睜睜望着自己將要到口的肉丸竟落到狗嘴裡,心中又是憤慨,又是氣惱,目光動處,只見身後那巨人的影子,被日光映在地上,竟是腰身半曲,雙臂箕張,有如鬼魅要擇人而噬。
他想方纔的事情,此刻兩臂還在發痛,生怕這傢伙再來一手,何況此刻在座各人,俱都是敵非友,這四個老人路道之怪,無與倫比,又不知武功深淺,自己今日若要動火,只怕眼前虧是要吃定了。
他雖然狂傲,卻極功於心計,心念數轉,只得將氣忍住,冷笑道:"老丈既然如此客氣,那麼我只好生受了。"他心想我就不動口亦不動手,等你將東西送到我嘴裡,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戚二氣哈哈笑道:"柳老弟,你是自己人,你就自己吃吧,這位姑娘麼——哈哈,男女授受不親,亦請自用,我們請專人來招呼這位兄臺了。"柳鶴亭見了他方纔一吸一噴,竟用口中所吐的一點真氣,將肉丸操縱如意,不禁暗歎忖道:"難怪他叫做二氣,看來他氣功練得有獨到之處,唉——這兄弟四人當真是刁鑽古怪,竟想出如此缺德的花樣。"目光一擡,只見陶純純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這女子有時看來那般天真,有時看來卻又似城府極深,戚氏兄弟一個個眉花眼笑地望着項煌,項煌卻盤膝而舉,暗調真氣,如臨大敵,他此刻心中直在後悔,自己爲什麼要跟來此間。
那條白毛小犬圍着他身前身後亂跑亂叫,身上繫着的金鈴,噹噹直響,一會在他身前,一會兒又到了他身後,當真是跑得迅快絕倫。
那巨人"大寶"的影子,卻動也不動地壓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