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南部開始迎着春風吐出新綠之時,北地依舊是蒼涼一片。
這裡放眼望去只有無窮無盡的黃沙滾滾,偶爾還伴着幾片雪屑,就算得上是大漠上難得一見的好景色。
而這一年的春天,與往年又有所不同。
只因黃沙之上,還散佈着點點斑斑的黯淡鮮血。
這些鮮紅還未來得及被日頭蒸乾,便成了如今乾涸深紅的恐怖模樣,印在黃沙之上,隨風而動,看上去淒厲至極。
對於北狄人來說,他們早已厭倦了無窮無盡的風沙,那幾片孤零零的綠洲也再難養活他們。所以當萬里長城被東皇太一用劍劈開之時,他們便入瘋了一般衝向九州。
他們要去心中的天堂活上半輩子,更要讓自己的後代能夠出生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於是,這一年的戰事顯得分外慘烈,不僅狄人死傷慘重,守護着破損萬里長城的官兵更是如此。
如今,守在冀州要害之處的大將,名爲蒙萬里,乃是鐵將軍與藏匹夫的弟子,身兼兵家謀略與匹夫刀藝,算得上是當今朝廷之中最拿得出手的一位將軍。
秦想將他派往此處守護長城缺口,可見冀州戰況血腥程度。
蒙萬里站在烽火臺上,看着漫漫黃沙之中,那一塊塊帳篷,還有一個個黑點,心中複雜難說。
轉眼間已是數月過去,狄人死了約莫已有上萬,可是他們彷彿不知恐懼乃是何物,一個個悍不畏死,雖然裝備簡陋,但卻往往能發揮出以一敵二的殺傷力。
面對這種狄人,就連常年守護冀州邊陲的老兵都爲之感到膽寒。
可是蒙萬里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退!
因爲一旦冀州關卡被破,處於冀州東側的兗州,以及處於冀州西側的雍州都會腹背受敵。到時候,九州恐怕真就成了四方蠻夷的天下。
冀州關,就算用將士的血肉再築一道長城,也絕不能破!
就在前線相持不下之時,後方冀州城外的一處小村落中,一個稚童正手持粗糙木槍刺着面前的草人,口中還發出“喝”、“哈”的聲音。雖然奶味十足,可卻的確有了幾分男兒味道。
他身上衣服滿是補丁,不過針腳嚴嚴密密,一看就知是有人細心縫補過。
不愧是冀州的孩子,無論生活的如何艱苦,心中也有一份保家衛國的理想。
就在此時,突然過來了幾個略大一點的孩子,一個個手裡拿着木刀木劍,面色兇狠。
“成小鹿,又在玩你那把破槍啊?”其中爲首的那個高大孩童輕蔑看着眼前的矮個子,然後伸手狠狠的在其腦門上彈了一記。
小鹿小手緊攥着木槍,咬着嘴脣,沒有說話也沒有還手。
可是那個高大孩童仍然不依不饒的取笑道,“你家小娘長得可真水靈,做的飯也好吃,我爹說要取她當二房呢。到時候,你個沒人要的野種就連娘也沒有啦!”
成小鹿一聽這句話,呲牙咧嘴的罵道:“你胡說!我娘纔不會嫁到你家呢!”
“哈哈哈,怎麼不會,你家現在連飯都吃不飽,我家可是頓頓都有大魚大肉。”
“不會的!”成小鹿鼓起腮幫,憤怒喊道:“我娘說過,我爹過幾天就回來了!”
高大孩童哈哈笑道,“拉倒吧,你爹早就死在兗州了。”
話音剛落,成小鹿突然如同一隻憤怒的小老虎般衝了上去,只見他一把扔掉手中木槍,然後就撲在了高大孩童的身上,竟然將其一把推倒在地。
“我爹纔沒死!我娘也不會去你家!”成小鹿一邊憤怒的吼着,一邊揮舞着小拳頭。
可惜,他還是太瘦太小,在高大孩童回過神來之後,只用了一下便將小鹿按倒在地。
然後,一羣孩子便衝上來對成小鹿拳打腳踢,嘴裡還不住罵着難聽的話。
“打!打死這個野種!”
“沒爹的野種,還敢打本少爺!”
成小鹿抱着頭部,似乎對於這種毆打早已有了經驗,他緊咬着牙,努力不發出半點痛呼。
過了許久,他的身邊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到再無半點聲響,只剩下呼嘯風聲。
他微微睜開雙眼,只看到一個面容可親的男子正彎腰打量着自己。
那個男人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的時候眉毛彎成一道月牙,只不過在他的眉心卻隱隱透着一股憂鬱,讓人看起來有些心疼。
風塵僕僕的男子面帶微笑,向着成小鹿伸出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問道:“剛纔你說,你叫成小鹿?”
成小鹿微微有些驚訝,伸出小手放在那隻大手之中,然後便被拉了起來。
他瞪着銅鈴般的大眼睛,只見那些欺負自己的孩童如今盡皆癱倒在地,而且在額頭上還有一片赤紅之色。小鹿被嚇個夠嗆,結結巴巴的說道:“你……你殺了他們?”
“沒有,只是一人敲了一下,沒想到這幫小傢伙這麼不禁打。”沈不換明媚笑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成小鹿用髒手揉了揉眼睛,自己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然後答道:“沒錯,我叫成小鹿。”
“那你爹是不是叫,成大風?”
稚童點了點頭,問道:“你咋知道?”
沈不換的眼中忽然泛起淚光,他俯下身子一把抱起小鹿,將稚童放在自己肩上,說道:“我是你叔叔。”
他抱着孩子向家中走去,手腕上還剩下最後一片骨牌。
而那片骨牌上的名字,赫然寫着三個字,成大風。
離開揚州的這三個月,沈不換先後去了荊州、青州、徐州,以及兗州,更是將骨牌還的七七八八。
最後,便只剩下了成大風這一枚。
於是他還是來到了冀州,正如秦想預料的那般。
過了很久,在成小鹿的指點之下,沈不換終於找到了成大風的家。
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一間茅屋。
而且是那種破破爛爛,讓人甚至懷疑能否經得住風沙的茅屋。
此時此刻,就在茅屋前,還
有一個頭裹天藍素巾,身上穿了一身漿洗到發白衣裳的姑娘。
她神色焦急,看見小鹿正騎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趕忙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
“小娘!”成小鹿從不換身上跳下,一下子撲在小娘懷裡。
“怎麼這麼髒,是不是又打架了?”小娘皺着眉,拍了拍孩子衣服上的塵土,然後便向着沈不換鞠了一躬,恭敬說道:“多謝先生。”
沈不換靦腆一笑,然後說了一句:“不客氣,嫂子。”
小娘愣了一下,然後便看到陌生男子遞過來了一枚骨牌。
她小心翼翼的接過骨牌,將它捧在手心,忽然雙眼充滿淚水,嘴脣顫抖着低聲問道:“大風他?”
沈不換面容悲慼,轉身離去。
在他身後,小鹿正蹦蹦跳跳,想要看看叔叔給了小娘什麼東西。
爲什麼小娘會哭?
數年前,兗州邊陲,雛刀營中了狄人的埋伏,四散而逃。那日,沈不換腳踝中了一箭,行動不便,是成大風將他背起,瘋癲一般的跑着。
後來,兩人迷失在了荒漠之中,成大風累的再無半分力氣。他癱倒在黃沙之上,讓沈不換自己逃命。
他說,如果沈不換有命去一趟冀州,一定要跟他娘子還有那個從未謀面的孩子說一句。
對不起,多珍重。
這六個字沈不換沒有說出,因爲他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在接下來的日子,他將代替成大風照顧這對母子,至少要爲她們娘倆重建一個衣食無憂的家。
真真正正的家。
沈不換漸行漸遠,進了冀州城。
而在城外小娘家門前,則留了一柄連鞘寶劍。
小鹿伸手想要拔出那柄劍,可惜卻是做無用功,他呲牙咧嘴的說道:“小娘,那個叔叔是誰啊?”
小娘伸手撥了撥額前劉海,嘆道:“是你爹的袍澤。”
“什麼叫袍澤啊?”
“就是一起上過戰場,一起殺過狄人的兄弟。”
“哇,那我爹呢?爲啥爹不一塊回來?”
“你爹還在戰場上,他要守護冀州城的百姓,不能輕易回來。”
“爹真厲害,他是大英雄嘛?”
“是,你爹是大英雄。”
小娘打開屋門,讓成小鹿趕緊進屋去做功課,而自己則是站在門前。
她看了一眼“驚鴻”,心中無比疑惑,不過還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下一刻,她突然將手心中的骨牌扔到了面前的黃沙之中,任風沙將其掩埋。
小娘低聲喃喃道:“爲了小鹿,請你活着,一直活着……”
說罷,小娘便也轉身進了屋。
而在屋外不遠處,一隻腳正好踩在那枚骨牌所落之處。
這人一襲紅衣,她先是看了看那間破屋,又看了看門前寶劍。
嘆道:“人生多苦,江湖苦,廟堂苦,世人苦。”
薛芊芊忽的珠淚輕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