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宴罷, 太后睏倦歇息,衆人便一起散了。秦如嶺帶着兒子回去,趁着下午天熱, 備了熱水給他洗澡, 洗了半截, 顧驚瀾進來了, 坐在旁邊興致勃勃地看着。顧明遠原是早產, 生下來只五斤多,這一個月照料得極好,長胖了不少, 雪球般圓滾滾的一團,看得顧驚瀾幾乎忍不住去捏兩把。
秦如嶺視若未睹, 毫不理睬。
顧驚瀾心裡發虛, 訕訕地撿了凳子要搬過去, 翠竹忍住笑,上前去接:“我來吧。”將錦凳放在秦如嶺身邊。
顧驚瀾坐下後, 四下望了望,沒話找話:“你這窗紗顏色太淡,看着冷清,回頭換個顏色吧。”
秦如嶺擡頭向翠竹道:“水有些涼了,再加點熱的。”
翠竹答應一聲, 提了水壺過來。秦如嶺把孩子略抱起來些, 讓翠竹添水。
顧驚瀾在旁看着, 啊了一聲:“別把你衣服弄溼了。”秦如嶺不理。
像是印證他的說話一般, 顧明遠不再老實, 在水裡扭來扭去,不住撲騰, 一時水花四濺,不止秦如嶺溼了半條裙子,連顧驚瀾下襬也溼了一大塊。
顧驚瀾皺了皺眉:“如嶺,你先去把衣裳換了吧。”
秦如嶺彷彿一無所覺,自己忙自己的,洗了一會兒,纔拿起布巾將顧明遠整個包住,抱到牀上去。翠竹幫着她把孩子擦乾,穿上衣服。
顧驚瀾站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看着,只得向翠蘭說:“先把寧妃的衣服拿出來。”
顧明遠玩得累了,眼皮打架,偏不肯睡,秦如嶺抱着兒子輕聲哄着,翠竹自去領着人收拾,翠蘭捧了衣物出來,站着不敢吱聲,顧驚瀾道:“他都睡了,你就放牀上吧。”
秦如嶺道:“你小聲些。”低頭看孩子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在牀上,拉過被子蓋好。
顧驚瀾又說:“你把裙子換了再出來吧,我在外面等你。”到外間坐了。他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心中忐忑,卻無法自欺欺人,秦如嶺從不在宮人面前不給他面子,今日竟是動了真怒,要怎麼才哄得過來呢。心思雜亂間,聽見內室秦如嶺的聲音:“換條裙子吧,這個小了。”
過了會兒,門簾一掀,秦如嶺方纔出來。首先映入顧驚瀾眼眸的是她綠色的裙角:翠蘭拿的分明是紫色,目光上移,驚覺昔日瘦削的身形已變得圓潤,顧驚瀾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恍恍惚惚地擡起頭,她眉眼未變,沉靜依舊,卻再也不見年少飛揚的銳氣。不知爲什麼,他忽然想起來,很多年前,她曾肆無忌憚地笑着說:“你新娶那個姓莫的側妃比姓王的好看……”
一轉眼,白雲蒼狗,人事全非。
我真的沒做錯嗎?
秦如嶺見他神情有異,問:“怎麼了?”
顧驚瀾茫茫然地說:“你胖了……”
翠竹等忍耐不住,扭過臉捂着嘴吃吃偷笑:剛生育的女子誰不胖上一圈,正忌諱人說呢。陛下這是發了哪門子神經,心裡想想也就罷了,竟還宣之於口。
秦如嶺怔了怔:“我早就胖了,你今天才發覺?”
顧驚瀾囁嚅着道:“我以爲生產後就會瘦下來……”這下連秦如嶺也忍不住了,一邊笑一邊問:“你又不是沒見過,難道皇后她們生產後就瘦了嗎?”先前積壓的憤怒也不覺釋然許多。
顧驚瀾低聲道:“我沒留意過。”他事務繁忙,哪裡記得許多。
秦如嶺笑着笑着,忽然眼睛一酸,幾乎落下淚來:顧驚瀾從來沒半點把她們放在心上,今日的她們,難道就不是明日的我嗎?我所依仗的,只能是一個男人虛無縹緲的寵愛嗎?擡頭望了望顧驚瀾,衝口而出:“你對太后說是我嫌那個奶孃不好打發走了,怎麼我聽說是你打發的?”她與顧驚瀾最爲相像的地方,就是不肯完全信任自己無法掌握的東西。
顧驚瀾立時回神,揮手遣出宮人:“那個奶孃手腳有些不乾淨,你放心,我自會處理,定給你一個公道。”
秦如嶺道:“能從謝家人手裡討到公道,確實是不容易。”
顧驚瀾微微變色,又恢復鎮靜,他原就沒想過此事瞞得過去。
秦如嶺仔細瞧了瞧他,微笑道:“能讓你顧忌的人,實在不多,我想來想去,也只得她一個。你縱然對賢妃薄情,終究還是子嗣爲重,你怕我去找她麻煩麼?”
顧驚瀾張了張嘴,欲言又止,臉色也極爲難看。他向來詞鋒犀利,這次難得的耐住性子。
秦如嶺笑容滿面,緩緩道:“其實你的苦心,我都知道。即使向賢妃發難,一來她有孕在身,絕不會傷筋動骨,二來必定得罪太后,三則樹大招風引人注目。”
顧驚瀾眼睛一亮,望了過來。
秦如嶺直視着他:“只是我決計咽不下這口氣。”
顧驚瀾無奈道:“你要如何?”她不是忍氣吞聲之人,也不至分不清輕重,小小報復,倒也罷了。
秦如嶺道:“賢妃宮裡有個做雜役的宮女,名叫四春,你派人將她送回皇后宮裡,此事就此作罷。”她要的公道,無須假手於人。
顧驚瀾一怔:“這個四春是皇后派去的?”
秦如嶺點頭道:“不錯。”登高跌必重,就讓她助賢妃再登一步。
顧驚瀾苦笑道:“好吧。”如嶺的手段居然也用到他身上來了。
若是由顧驚瀾出面,把皇后的探子送回去,無異是亮明立場維護賢妃到底,賢妃固然榮寵無雙,卻必然引起衆人之忌,雖然明知她的意圖,顧驚瀾卻不得不依言而爲,這個四春既是皇后的人,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不能不趁早打發了。
秦如嶺側頭看着他:“好,這事就算揭過了。若有下回,我便當真看看她肚子裡的孩子生得像誰。”
她口氣平淡,偏讓顧驚瀾平空生出一絲寒氣,心道:難道女人做了母親都會變麼?如嶺以前多麼心軟,絕不會和一個孕婦爲難。他今日來原本有事,眼下也不好開口,說了聲:“我還有事,晚飯時再過來。”便走了。
高雲蒼正在前朝等着,馮曉燕之死已查得略有眉目,是江湖殺手做的,但武林之事,卻非刑部所長了,顧驚瀾聽完,沉吟不語,此事倒也不難,只須派君明玉從旁協助就是了,但這個案子擺明着,除了姓謝的,誰也犯不着花錢請人要馮曉燕的命,案子不破也就罷了,若是破了,難道真要太后的心肝肉償命?打定主意,說:“江湖人來去無蹤,倒也平常,我另下道旨意,各州各府一律協同刑部追查此案。”
高雲蒼心知肚明,暗暗嘆了口氣,拱手道:“是。”
顧驚瀾坐了一會兒,又往寧妃的住處去,剛進院門,嚇得一個踉蹌,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窗紗倒是換了,一片輕飄飄的紅色,俗麗得刺目。顧驚瀾進去坐下,還回不過神:“你怎麼把窗紗換了?”
秦如嶺奇道:“陛下不是嫌以前的顏色太冷清了麼?這還不夠喜慶?”
顧驚瀾咳了一聲:“我看銀紅色的,也許好些。”
秦如嶺道:“莫非陛下嫌我挑的這個顏色不好。”
顧驚瀾忙道:“不,不是……”
秦如嶺不容分說,立即向翠竹道:“既然陛下不喜歡,快去換了吧。”
顧驚瀾吃吃道:“那……那也不必急於一時。”秦如嶺看着他尷尬的樣子,大是快意。
次日,賢妃告病不出,顧驚瀾悄悄派人將她宮裡的四春送去交給了皇后。
皇后閉門端坐,憑空落下這個晴空霹靂,嚇得手痠腳軟,強撐着向領人來的小范道:“陛下派人送個宮女來給我做什麼?”
小范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陛下什麼也沒說,只叫我送人過來。”
皇后沉吟道:“陛下現在何處?”
小范道:“陛下去看望賢妃了。”頓了頓,“賢妃娘娘今日身體有些不適。”
皇后臉色微變:難道陛下疑心賢妃生病與我有關?
小范神情不變:“娘娘,人就在外頭,我先告退了。”
皇后喘了口氣,張口便想將四春叫進來問個清楚,轉念一想,我私下問她,豈非落下話柄,陛下不曾聲張,一是給我留臉,二也有警告之意,我暫且忍氣吞聲,總不能明着和皇上作對:“先讓這個宮女去打掃花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