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歐陽戎早起,在甄淑媛、葉薇睞等女眷的披衣目送下出門。
坐下的馬車,骨碌碌駛離了晨曦下的槐葉巷口。
他今日準備去看望下小師妹和妙思。
不過,在此之前,要先把正事幹完。
歐陽戎先去了一趟江州大堂,處理公務。
他在正堂與元懷民打了個照面,挪笑了幾句差點遲到的“踩點司馬”。
不多時,歐陽戎站起身,領着一份新送達的洛陽公文,去了一趟刺史府,公事公辦的交給了王冷然。
二人之間,自然沒什麼多餘話講,若放在往常,肯定無言而散,只不過這回王冷然喊住了歐陽戎。
“歐陽長史,女史大人情況如何了?”
歐陽戎頭不回的出門,離開了刺史府。
歐陽戎搖搖頭,拿起燕六郎的最新情報,卷好,塞入袖中。
“女史大人正在江州大堂旁的醫署後院裡養傷,傷勢無礙,但距離康復出院,還需要一段時日。”
此刻的他,轉頭看去,忽而發現視角之中臥榻的冰冷冷少女好像是一張狐兒臉。
歐陽戎擱筆,瞅了眼燕六郎。
所以還是小心點爲妙,反正歐陽戎這幾日壓根就不敢打開那隻劍匣,雖然名叫知霜的雪白長劍已經“物歸原主”,但是保不齊雲夢女修對於鼎劍,還有什麼特殊鎖定的手段呢。
不過不管如何,還是得小心一點,那個雪中燭又輸了他一劍,想必心中定然不服。
“備好馬車。”
那日星子坊陳舊小院的變故後,雪中燭與同伴們便不見了蹤影,宛若深林之鹿影,驚鴻而過。
反而是成天板着一張冰冷冷臭臉,用前日妙思甦醒後,聊天詢問時的話說,就是欠錢臉仙子。
這種類似狐狸的臉型,在歐陽戎見過的女子中倒是少見,只要一笑,就能展現出一種無比魅惑與靈動。
王冷然皺眉,直接無視了歐陽戎尚包紗布的額頭與胸口傷勢,冷聲叮囑:
“女史大人乃聖人御使,宛若陛下親至,務必安然無恙,否則你我皆有罪責。”
上眼瞼彎曲而自然,內眼角卻尖銳修長,而她的這種外眼角,只要挑起溫柔微笑,就能顯得細長優雅。
還真是貼切。
容真療傷所在的醫署,就在江州大堂不遠處的街尾。
反正上次利用玄黃地龍之須土遁離去前,歐陽戎看見這位雲夢大女君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他一樣。
反正歐陽戎沒有見過。
一刻鐘後,醫署後宅,某一間寬敞精緻的病房內,有一位冰冷冷少女正穿着白色裡衣靠在牀頭處,手指翻閱一份線報。
倒也在歐陽戎意料之中。
“明府,去哪?”
潯陽城戒備下,說不得雪中燭一行人已經離城。
她們趕在官府之人還有城外留守的折衝府士卒們到來前,離開了院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
“本宮是說線報,你沒看完嗎,盯着看。”
眼下,潯陽城內的司天監練氣士空缺,散佈在江南道各處的司天監勢力已經迅速聚攏而來,暫時看護潯陽城。
這雙眸子點漆一般,長久的注視人,就足以使人沈溺其中。
這不是那種美人標配的瓜子臉,而是下巴更尖翹一些,加上挺而翹的精緻鼻樑。
披散在臉頰兩側的青絲秀髮,烏黑亮麗,被白金狐裘襯托的如同最上等的漆黑綢緞。
“看望下女史大人。”
“歐陽長史還沒看完呢?”
歐陽戎拎來一張有靠背的小圓凳,拉到牀榻旁邊坐下,默默等待。
她頸脖間披有一條淡淡白金色的長條狐裘,低頭垂眸閱覽之時,小臉就像是埋在了淡淡白金色的狐裘之中。
八成要被揪小雞一樣,帶回雲夢澤處置。
“明府,卑職們還是沒有找到那羣雲夢越女的蹤跡,也不知道是否還在城中。”
歐陽戎立馬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答:
“不是,只是想心事走了神,非有意打量,還望女史大人勿怪。”
“是。”
“啊?”
“好。”
說真的,若是沒有緣起性空,外加類似大孤山或者陳舊小院那樣的天時地利人和,歐陽戎肯定幹不過她。
只可惜,這位衛氏女帝親自派來的曾御前侍奉的女史大人,沒有笑過。
回到江州大堂,已經是巳初二刻,正好燕六郎趕來,帶來了最新的情報。
容真像是沒有聽懂他話一樣,平靜表情,將線報遞還給了歐陽戎,有些冷聲的問道。
“哦哦。”歐陽戎當即接過,假裝剛剛關注的是線報,低頭假裝瀏覽了遍。
眼見容真沒有再多問,事情揭過了一樣,他心中微微鬆口氣。
可下一霎那。
咚——!
耳邊響起幾道沉悶的小木魚聲。
扣功德了。
線報遮臉的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忍不住看了眼容真。
“看完否?”容真目不轉睛,平靜問道。
“看完了。”歐陽戎肯定點頭。
容真語氣公事公辦,直接下達吩咐:
“這幾日城內戒備不要放鬆,繼續外鬆內緊,關於那日變故,本宮已經上書一封回宮,司天監不日會派人來。”
“還派人,派誰來?”歐陽戎不禁問。
容真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臉上表情有些嚴肅:
“有些事不得不防,現在城中就本宮與妙真看護大佛,還是不保險,情況已經呈上去了,看大司命的安排吧。”
“好。”
“怎麼,歐陽長史好像不太樂意。”
“沒有,只是擔心新來的上使,沒有女史大人這麼好說話。”
“歐陽長史覺得本宮好說話?”
“那是當然。”
聽到這肯定的語氣,容真圍着淡白金狐裘的小腦袋忍不住擡了些。
她瞧了眼牀榻前坐在凳子上輕鬆自若的俊朗青年。
其他人,包括江州刺史王冷然來到這裡看望她病情時,都不敢走到牀榻邊太近,甚至在大廳裡噓寒問暖時,也站立恭敬,不逾矩。
而這歐陽良翰,眼下直接抽了條凳子過來,直接不客氣的坐下,腰剛好一些的身子,還不長教訓的往後靠在椅子背上,僅用下方凳子的一根凳腿支撐着整個人與凳子重量,微微搖晃,也不怕摔倒。
容真沒說什麼,挪開眸光:
“但願吧。”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就算再派人來,也是與本宮共事。”
“好。”
歐陽戎點點頭,少頃又請示了一些城內戒備的問題。
二人還討論了下前線秦競溱大軍的戰況……
很快,該說的正事,好像全都說完了。
二人之間,冷場下來。 容真垂目,靜靜注視前方牀簾不語。
她話很少。
平日裡的生活,如同漠北佛寺的苦修僧般樸素簡單。
離開了公務,仔細一想,好像也沒有什麼話題能和歐陽戎聊。
總不能互問吃沒吃吧?
歐陽戎見狀,也沒多講閒話。
氣氛寂靜尷尬之際,他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雖然容真並沒有出言趕人。
“對了。”
轉身離開前,歐陽戎表情像是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了一隻癟癟的小包袱,放在了還有些熱乎的木凳子上。
“此物,是那天變故過後,下官在廢墟里迷糊醒來時,於女史大人腳邊撿的……
“也不知道是女史大人的,還是別人的,不管是不是女史大人的,您來處理吧,也可能是那賊人落下的,咳咳,下官先行告辭了。”
“等等。”容真臉色奇怪,看了眼歐陽戎,有些不耐道:“本宮身子不便,是何東西,打開遞來。”
“這……”
“別磨蹭,快點。”
歐陽戎只好回過頭,重新彎腰,猶豫間打開了包袱。
他掀開包袱的一角,稍微露出裡面一抹紫色,“嗖”的一下,歐陽戎只感覺眼前一花,凳子上的包袱消失不見。
他愣愣,擡頭四望,只見牀榻上原本冰冷冷注視他、有些趾高氣揚的狐裘少女,此刻整顆小腦袋都深深埋那條淡白金狐裘之中,她原本抱胸前被褥的兩手,也插入了被褥之中,似是再緊緊懷抱某物。
歐陽戎沒有看清她剛剛的動作。
額,怎麼變這麼矯健了?
“女史大人的傷勢沒事吧?”他嘗試問。
“閉嘴!”有女子嘴裡拼命擠出了幾字。
歐陽戎瞧了瞧,隱隱見到她綢緞般烏髮下露出的小耳尖紅的嬌豔欲滴。
“既然沒事了,那下官先行告辭了。”
“等等……此物爲什麼如此整齊乾淨?”
“額,是下官讓女眷清洗過的。”
“爲什麼前日不立馬交給本宮?”
“下官是怕其它人誤會,當時女史大人還未甦醒,東西就在腳邊,容易不清不楚,下官只好暫且收起,後面假裝是自家女眷的,防止玷污女史大人清名。”
“誰、誰說是本宮的了?你別瞎說。”她語氣有些兇巴巴的威脅。
“好好好,不是,不是女史大人,那、那女史大人處理下吧,上面可能有賊人線索也不一定……”
“你閉嘴。”
歐陽戎頓時噤聲。
某位女史大人埋臉狐裘。
二人之間再度冷場。
氣氛沉默了會兒。
容真未擡頭,牙縫裡好不容易擠出了幾字:
“你……你打開看了?”
歐陽戎搖搖頭:
“沒有,當時迷糊撿到的,僅大致瞧了眼,但沒有攤開細看,也沒有過多觸碰,很快就交給了當時趕來看望下官傷勢的女眷處理。”
“你沒騙人?真沒細看?”
歐陽戎不語。
容真忍不住,埋臉之餘,眸光透過縫隙,朝一側瞥了眼。
只見歐陽良翰目光坦蕩,毫不避諱與她對視。
容真頓時無話。
歐陽戎默然,他除了第一次匠作帶回來時,拿到了手上,瞧了眼外,這些日子以來,私下裡確實沒有細細打量過這家女兒家的肚兜兒。
容真盯着他看了會兒。
就在歐陽戎欲解釋一句之際,病榻內傳來一道細微小聲傳:
“謝……謝謝。”
“沒事。”
歐陽戎眼神有些意外,不過還是轉身離開了病房。
他走後,後方的病房中,容真不知何時起,擡起了小腦袋,一張小巧精緻的狐兒臉滿是滾燙紅霞,她怔怔注視他離開的挺拔背影。
“算是個君子……”
不像那個蝶戀花主人,是個實打實的淫賊。
容真確實相信歐陽良翰沒有打開細瞧,至於原因……
她默然的從被褥中掏出包袱,打開後,取出了一件失而復得的淡紫色肚兜。
眼睛盯着某一行小字看了會兒。
容真發呆。
少頃,她鼻尖微聳了下。
洗得發白的紫色肚兜兒上,隱隱有一股皁角清洗後的清香,應該是歐陽良翰所說的,被他女眷清洗過。
雖然被這番清洗過後,上面很難再留下蝶戀花主人的氣息痕跡,難以溯源。
但是對方畢竟是好心幫她掩蓋,容真也不好說些什麼。
若是那日被院子內趕來的州兵捕快們發現這件肚兜,現在難免作爲證物,被下面一羣人古怪打量。
容真鬆了口氣。
不過眼下,這件關於紫色小肚兜的事,算是她與歐陽良翰之間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了。
容真忍不住看了眼某位正人君子離去的背影……
“好傢伙,怎麼又漲一大筆功德。”
醫署院門口,歐陽戎忍不住回頭,多瞧了一眼,耳邊一連串的清脆木魚聲讓他有些啞然。
他不禁目露思索的嘀咕:
“真是個好地方啊,真得常來……這位女史大人要是晚點出院就好了。”
歐陽戎頗爲感慨。
其實他也有些奇怪容真的信任態度。
不過……能被人信任,特別是被美人給信任,不說其它,確實是一件心情舒暢之事。
而且歐陽戎也沒有撒謊,他到手後,確實沒有胡亂翻動女兒家的肚兜兒,沒有去做什麼奇怪猥瑣之事。
君子慎獨。
但是,他心裡還是稍微有點愧疚,畢竟相比于歸還紫色肚兜兒,終究還是昧下了一枚名爲“方相氏”的黃金兇面。
歐陽戎搖了搖頭,驅走雜念,眼見正午,他轉而登上馬車,溫聲吩咐:
“去潯陽王府。”
半時辰後,馬車抵達潯陽王府,歐陽戎來到了小師妹的閨院。
很快,他在院中看見了某道躺在鞦韆上晃來晃去、四仰八叉曬太陽的儒服小女冠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