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里雲夢澤,繚繞霧氣,依舊暴雨。
北側越女峽處,一處名爲狄公閘的堤壩上,擠滿人羣,此刻有歡騰聲響起,短暫的蓋過雨聲。
“堵住了!”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聲吼出,閘壩上的人羣沸騰起來。
“太好了,檀郎!”葉薇睞開心的奮不顧身摟住歐陽戎的腰。
歐陽戎怔怔了會兒,左右張望了眼,轉頭準備吩咐村民們撤離閘壩。
好像是爲了迴應閘壩上衆人的歡呼。
轟隆隆——!
有巨響緩緩傳來閘壩處,像一隻慢騰騰挪動身子的莽荒巨獸。
人羣中原本的歡騰聲浪陡然掉了半拍。
欲轉頭的歐陽戎、葉薇睞、柳阿山等人也愣住。
衆人回頭望去。
這聲巨響,不是來自天上雷霆。
而是……來自正前方霧靄氤氳、暴雨不歇的雲夢大澤。
“這是?”
歐陽戎望着霧氣沒有變化的湖面,忽然心生不妙。
“不好,明府,大雨不斷,是不遠處又有山體崩塌,泥石流入水,聽聲音規模絕對不小,不落於剛剛。”
何長吏急忙朝皺眉的歐陽戎解釋道:
“剛剛閘壩被大浪捲來的樹石硬物撞擊,出現裂縫管涌,也是像這樣,霧中先有異響,再有怒濤撞閘……”
何長吏的話語還沒說完,就戛然而止,因爲已經不用說了,怒濤已經到了。
歐陽戎等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到前的湖面霧氣突然一散,被下方湖面捲起的一陣怒濤撞散。
不遠處泥石流入水巨響的餘波來了!
閘壩上,大多數人腦海裡的念頭還沒閃完,就只見一陣怒濤巨浪捲起萬千碎土樹木等等雜物,朝衆人迎面席來。
“蹲下規避!”
歐陽戎第一時間按下白毛丫鬟的腦袋,同時轉頭大吼。
第一道怒濤狠狠撞在了剛安穩下來的狄公閘上。
轟——!
狄公閘的防潮大壩主體宛若發生了地震一般微微搖晃。
閘壩上不少人東倒西歪,摔倒在地。
大手壓下葉薇睞腦袋、與之一起趴下規避的歐陽戎只感到身下的閘壩在巨浪拍打下顫慄不已。
頭頂,有碎塊水滴大雨傾盆般砸下。
絡繹不絕,宛若天女散花。
這些被第一波怒濤拍碎濺出的雜物漫天飛舞,一時間無人敢轉身擡頭目視,皆或彎腰或撲地,任由其砸在身上、腳邊……
終於,連續三波之後。
怒濤平息,大浪漸退。
遠處湖面被攪動的霧靄又一次恢復原樣。
閘壩上,人羣腳邊多了一堆碎物水窪,歐陽戎與衆人緩緩擡頭。
“檢查一遍,有沒有人受傷,撤退,先撤退……”
歐陽戎低頭確保了下懷裡的白毛丫鬟沒有受傷,跌跌撞撞起身,招呼起屬下。
幸好,閘壩建的頗高,濺起的水浪雜物並沒有造成太大範圍傷害。
除了偶爾幾聲哀嚎,人羣大多沒事。
只不過,與剛剛歡騰的氣氛相比。
閘壩上的氣氛此刻處於一種詭異的安靜。
反應過來的人羣,面面相覷,莫名噤聲。
這時,柳阿山突然喊道:
“老爺!快看下面!”
歐陽戎一愣,與衆人一起低頭看去。
只見閘壩下方,原本被木樁漁網圈壘起來的“半圓”形管涌處,一片破落狼藉。
原本用來填壓水勢的沙袋與重物,被之前的幾波怒濤大浪撞得四散紛飛。
此刻,“咕嚕咕嚕”的翻騰水花,從水面劇烈冒出。
管涌程度竟比最初還要嚴重。
而隨着人羣的目光上移,更絕望的一幕,被陸續送入眼簾。
下方的閘壩牆體上,遍佈裂縫。
已經不侷限於水面下了,有些裂紋,甚至一路延伸到衆人腳下。
咔嚓——咔嚓——
隱隱有斷裂聲傳來。
它落在閘壩上歐陽戎、民勇隊、長吏、村民等衆人的耳邊。
就像是夢魘惡鬼的低喃。
此前所有人徹夜不停的努力,被這寥寥兩次大浪、自然般的偉力輕而易舉的抹去。
而閘上衆人手邊空空如也。
已經沒沙袋碎石或其它重料,可以填壓管涌了。
場上,似有喪鐘開始敲響。
“完……完了。”
人羣中有人呢喃。
然而這只是開始。
恐懼在沉悶的空氣中瀰漫。
最後,爆發。
閘壩上,暴雨中的人羣像炸了鍋一樣。
有慌不擇路的聲音:“跑……快跑!”
“明府,咱們該撤了,咱們已經盡力了,沒有東西再填了……”
“明府,撤吧,不能再猶豫了,就算不甘心,咱們也得顧慮父老鄉親們,得把他們疏散到龍背山綵鳳山去,咱們撤吧……”
也有質疑聲:“那後方龍城縣的父老鄉親們怎麼辦?”
還有爭執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守不住了,閘快要塌了,現在能活多少是多少,別硬剛了,況且後方刁縣丞和燕捕頭他們,不是已經疏散百姓了嗎。”
“對,咱們還有後手準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天災,擋不住了,明府大人咱們撤吧,撤到山頂去,沒必要一直擋在最前面……”
亦有歐陽戎熟悉的白毛丫鬟的聲音:
“檀郎,你怎麼了,怎麼手這麼冰,檀郎,咱們是不是要走了,腳下這座水閘開始顫了,好像不穩……
“檀郎,你應下奴兒呀,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怎麼不說話了……”
鋪天蓋地的聲浪又來了。
歐陽戎眼前恍惚。
衆人七嘴八舌,無數意見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歐陽戎就像落入了水中,五感被包裹堵塞,思緒都變的黏稠緩慢起來。
只有作爲領隊者,真正的置身其中,才能理解這種災難面前隊伍的雜亂。
只有久經磨練的心,才能在這種混亂面前,堅若磐石。
但歐陽戎還沒被練成這般鋼鐵。
也會有片刻的動搖。
“就這麼……逃嗎。”
年輕縣令看着裂縫,低頭呢喃,垂着身子兩側的手任由葉薇睞的暖滑小手抓住。
“啊……”身後方,似是有個女子靠近,在牽他衣角,發出一聲輕啊聲。
原地出神的歐陽戎沒有回頭看,也顧不上去看。
此刻,閘壩上,衆人皆望向最前方某個年輕縣令的沉默背影。
似是養成了某種慣性,歐陽戎背影沒動,沒有準確下令,一時間,人羣大部分人哪怕熱鍋上的螞蟻,竟然也不敢提前走一步。
可是再人心凝聚的隊伍,也會有重壓,被匯聚傳達到最前方。
“老爺,來不及了,咱們得有決斷了,老爺下令吧!”
柳阿山帶着民勇隊的漢子們圍上來,擔憂緊急道,似是隨時準備把年輕縣令強行帶走。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擡頭看向他們,張嘴欲語。
可這時,他身後人羣某處,已經有人率先開始崩潰了。
“是龍王!是水底的龍王在撞閘!
“水閘一定會塌,你們誰也保不住它,縣令也不行!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
出聲者,是一個廟祝打扮的龍王廟祭司,約莫三四十歲,滿臉花花綠綠的神秘塗料,此刻正指着閘壩下方的裂縫管涌處,歇斯底里的朝周圍人羣狂吼。
他身旁還有幾位同行祭司,只不過此時似是也被中年祭司嚇到,摔倒在地。
這些龍王廟祭司們,此前是歐陽戎被分配到民勇隊裡,勞動改造,直到眼下,有人似是率先瘋了。
“這是龍王,是龍王的警告,伱們心不誠,龍王終於發威了,這就是神罰,躲不掉的,龍王要再發大水,沖毀一次縣城,你們全都跑不掉!”
全場寂靜,只有雨聲,與中年祭司的跪地嘶吼聲,衆人目光投去,包括歐陽戎。
“快點,爾等還不快點跪下,請求龍王恕罪,留條活命……”
中年祭司手指戳着全場所有人,表情崩潰且瘋狂吼道。
全場頓時人心惶惶,被他手指的人羣處,大夥紛紛後退一步。
大雨宣泄的閘壩上,此刻正發生着詭異的一幕。
歐陽戎閉眼:“瘋了,押走。”
柳阿山與幾個民勇隊的漢子立馬上前。
然而還沒等他們靠近,中年祭司就跳起來揮舞手臂拘捕,並恐嚇威脅:
“誰敢碰我,不怕龍王降罪嗎!再不下跪求饒,龍王大人一定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還有你!”
中年祭司話鋒一轉,手指怒戳歐陽戎方向,厲聲道:
“是你,歐陽良翰,就是你,你是首惡!是得罪龍王的首惡!龍王發威撞閘,就是要來收你的命!首惡當誅!
“歐陽良翰,你敢在龍王眼皮子底下修閘治水,龍王大人定讓你死無全屍!這場席捲龍城的大水,就是因你而起!你不得好死!
“你們這些愚民,還傻愣着幹嘛,快把歐陽良翰丟進水裡,祭獻龍王,首惡當誅!”
歐陽戎這時睜開了眼睛,平靜看向中年祭司,上下打量。
柳阿山眉頭大皺,帶領幾個漢子一起迅速撲去,將中年祭司按倒在地,當即制住。
“放開我,你們幹嘛,敢碰我,不怕和歐陽良翰一樣,被天誅嗎,想充當幫兇?你們這些走狗,竟敢得罪龍王,和這狗官一起,誆騙龍城縣父老鄉親們……嗚嗚嗚……嗚嗚嗚。”
中年祭司表情歇斯底里,掙扎了一下,嘴巴被堵住。
周圍人羣寂靜,場上只有雨聲。
“等等,讓他說。”歐陽戎看了看左右兩邊的沉默人羣,忽然開口。
“老爺……”柳阿山猶豫。
“讓他說,不用堵。”
歐陽戎搖頭,柳阿山等人只好聽命,鬆開堵嘴的手。
歐陽戎朝獰笑的中年祭司輕聲問道:“有人教你這麼說?”
中年祭司臉色猙獰:
“什麼教我這麼說?這不是不言自明嗎!龍王之怒都已經擺在眼前,父老鄉親們,你們睜大眼看看!這禍害上任以來淨做些什麼事,折翼渠,狄公閘,哪一個不是與龍王作對,龍王大人不誅他誅誰!
“這場大水,就是水裡的龍王降下,懲罰他的!可憐大夥都跟着他遭殃,還假兮兮帶頭擋水,龍王之危,擋得住嗎?!”
中年祭司越說越順口,此刻竟然站起,直指歐陽戎的手指,忽轉指向旁邊的葉薇睞:
“此子上任當天,就墜河溺水,這就是龍王大人的警告,結果沒想到,這個連泳術都不會的傢伙,僥倖逃生,竟也不知改過,變本加厲得罪龍王大人……
“還有!父老鄉親們請看,他旁邊這個白髮女,這就是明證!
“龍王慈悲,饒他不死,結果他不知悔過,還貪色大膽,從龍宮偷來一個白髮龍女,囚禁家中!
“惹得龍王如此發怒,降下大雨,怒撞水閘,再淹龍城……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父老鄉親們,不要再被此子蠱惑,迷途知返吧,快去把這歐陽良翰抓住,丟進水裡,祭獻龍王,再把這個白髮女也一齊投水,歸還龍宮,平息龍王之怒……
“首惡當誅!”
滿臉塗料、穿的花花綠綠的中年祭司這一番嘶吼言語,令全場氣氛陷入詭異的寂靜。
周圍幾個龍王廟祭司見狀,似也鼓起些膽,在一旁搖旗吶喊:
“歐陽良瀚!首惡當誅!”
“首惡當誅!”
一時間,寂靜的閘壩上,只有他們的呼聲。
“荒繆!”葉薇睞小臉憤慨。
可旋即,白毛少女感受到四周有無數道目光悄悄投來,投向她,與身旁沉默的主人。
葉薇睞渾身顫慄起來,溼漉漉的銀白長髮粘在兩側臉頰上,她奮不顧身擋在歐陽戎身前,張開雙手,藍眸圓瞪:
“血口噴人,我家檀郎一直衝在最前救助百姓!你這廝,心好毒!”
葉薇睞左右呼喊:“父老鄉親們,別被妖言蠱惑,檀郎無罪,奴兒也不是什麼白髮龍女,奴兒流着人血,可割腕自證……”
中年祭司冷笑:“這麼替歐陽良翰說話,是多想留在人間?趕快下去,別連累大夥。”
葉薇睞小臉漲紅:“你……”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就表情愣住。
同樣愣住的,還有四周人羣與中年祭司,後者看着忽然走來的年輕縣令,不禁頻頻後退,慌亂道:
“你……你做什麼……呃……”
中年祭司嗓子卡殼。
是真的卡殼。
歐陽戎一臉平靜的走去,大手按住中年祭司腦袋,抽出腰間裙刀,乾淨利落的割下一顆頭顱。
暴雨中,他揚起手中這顆斷口飆血的頭顱,示意全場,揚言道:
“蠱惑人心者,當斬!”
語落,不等衆人反應,歐陽戎將這顆瞪圓眼睛死不瞑目的頭顱,隨手丟棄水裡,又擡起一腳,把身前一具血淋淋無頭屍體踢落閘壩,一齊入水。
歐陽戎面朝場上鴉雀無聲的父老鄉親們,平靜說:
“沒有龍王,就算有,也不用它來,我去會會。”
他偏頭,朝柳阿山、何長吏等漢子們輕聲道:
“不用撤,誰說兩手空空,誰說無物堵管涌?”
歐陽戎摘刀,塞進白毛丫鬟懷裡,他轉身,頭不回走到閘壩邊緣,孤身跳下。
“撲通!”
沉默落水聲中,閘壩上剩下的衆人臉色愣愣。
所有人一窩蜂涌至閘壩邊緣,瞪眼下望,只見那個年輕縣令正浮於洶涌水浪之間,滿臉蒼白,文弱身子竭力擋在管涌縫隙處。
竟會泳術。
閘上的人羣中,有曾動搖懷疑者,羞恥低頭。
其它造謠詆譭自然不攻而破。
“龍王何在?”
葉薇睞兩手抱刀,回首質問,此前沉默的衆人面露羞愧,避開目光。
柳阿山一言不發,走出,跳下。
閘壩上,民勇隊、長吏、村民匯聚的人羣寂靜了片刻。
有漢子陸續走出,一一跳水。
一時間,狄公閘上落水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