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山仍是寂靜的,除了烏鴉的鳴叫依舊。
山腳。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推開山下的莊園大門,敞開的剎那,“哇哇哇—”一陣烏鴉鳴叫響起,驚得衆人俱都後退五步之遠。
偌大一羣黑身巨鴉展翅飛起,詭異地連成一片,其浩浩蕩蕩之聲勢,有如遮天閉日之效。鳴聲之後四下俱靜,環顧屋內不得一人蹤影。
闖入的衆人都不免鬆了一口氣。
“混帳,都沒找到人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去找!”趙盤和怒道。
“去,去哪裡找?”總算有個膽大之人質疑道,他雖然是開口追問卻也不成腔調。
然而此時已是人去樓空,趙盤和只得下令道:“挑一撥人回去覆命,剩下的跟我一起去追!”
人羣立馬分成兩部分,有一小撥人馬掉轉了方向朝烏山歸去,另一部分也追隨者趙盤和分五路包抄大小行徑……勢必要追回莊園中人。
遠在百里之外。
兩旁叢生的荊草,搖曳不休的蒼天古木,在這裡真是展現了一切風姿,將糾結難纏、攀枝錯亂演繹得無處不是。其中卻有兩人行步若飛,嫺熟地穿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中。他們縱身而起,飛掠而過,如羽般輕輕飄落,無聲無息。若要說真有聲音發出,便是……其中一人的堅實虎背上又趴着一人,正是此人細微的呼吸昏昏沉沉而又安安穩穩。
如此一番奔行,離了烏山甚遠。
朦朦夜色中,那馱着一人的壯漢行動仍是便捷如常,身後的妙齡女子也是緊隨着,保持一定的距離,時不時看看被馱之人。
“出得這座山應該就能順利逃脫了吧……”
“恩。”女子冰冷的迴應。
翻過這個山尖進入的就是另一片天地,因爲那裡不屬於烏山的管轄範圍,沒有烏山弟子的搜尋。這座常年都顯示着它綠意蔥蔥的生機的便是是常春山。
壯漢馱着一人不敢以身涉險,那女子翩然躍起,蜻蜓點水般足尖一一踩過成直線的枝頭,在一道溝壑邊駐留。
只要越過這條壑谷,前面的路坦蕩無疑。然而這條溝壑看似不寬,僅爲丈許,然而對岸明顯高於這岸的坡度卻是極爲難躍起的。且不說一個人要憑空越丈許寬度的難度,比自身足下基位高許多的障礙又是難上加難,兩者並在一起,其不易的程度竟如登天。
藉着近乎沒有的月色,銀光映在那女子的臉上,竟是一張絕色容貌。但見她蒼白的面上毫無表情且眸光潰散,可是這些都沒有妨礙她清麗脫俗的氣質展現。她雪色的衣裳曳地,披肩的青絲散落,在山路上輕盈而立,分外像一個欲乘風而去的仙子。
這仙子便是廖木傾。
她面上閃過一絲猶豫,然而,她總是隻身一人而沒有多大牽掛的,何況她已想到不幸墜落的補救之法。
烏山除了供養的衆多烏神之鳥以外,更多的便是廖木傾正在手中扯斷的黑色長藤。這種藤條生命力旺盛又堅韌不易摧毀,自山下仰望,黑壓壓的一片長藤使得整片山脈都是烏黑髮亮的,其實這纔是烏山得名的由來。只是長藤不如烏神之鳥顯得尊貴,因而總是被淡忘掉。
廖木傾將黑藤纏住只剩一把的短劍,提起真氣,斜斜拋向丈外的對岸,纖長的手指婉轉地甩出一道顫微微的弧線。
蒙嵩的眼睛緊緊追着那柄短劍,心裡也激起一層不小的波動,只盼着廖木傾這一道能有着落。
直到對岸“叮”的一聲響起,兩人這纔鬆下一口氣,廖木傾拽緊長藤,捆在看似嬌弱其實注滿真氣的腰上。正欲起身,右邊樹叢窸窣有聲,突然穿出四五條人影。他們胸前的烏鴉神鳥圖在廖木傾眼裡無比刺眼。
一起出現的還有四隻暗鏢,尖部呈暗黑色,竟是塗有毒的!
廖木傾反身、側躍,她仗着女子的優勢,輕盈婉轉,一一避過。
“倏——”又一隻鏢,只慢了一步,竟是故意的。這第五隻鏢算準了廖木傾躲過前四隻卻躲不過第五隻。只因第五隻緊隨其後,而廖木傾縱然千算也漏了這一招。她的身形是快,卻快不過這第五隻鏢!
他們絕不是湊巧出現!
廖木傾的面上迅速地閃過訝然、惱怒。既然早就跟上他們了,卻又不早些制止他們,無疑是要他們深刻體會:無論怎麼做,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蒙嵩放下秦於易,加入鬥爭中。
廖木傾一心研習的雙劍之術被冷淪明一招擊敗,雙劍變得單劍,猶如人之雙手變爲單手,不僅難以適應,其威力更是減了不止一半。
此時廖木傾以一敵衆已在下風,蒙嵩急忙揮刀而至。
他紅色的毛髮直豎,眼瞳放大不知幾倍,左手掄刀便砍。他這般強壯的漢子,是虎嘯一聲山也要抖一抖的威勢,被他的赤紅刀刀芒觸及,身子骨必定是變一爲二,乾淨利落的。赤紅刀似乎所向披靡,鋒芒暗紅,所過之處唯有破空的凌厲聲。
烏山弟子避之不及,一人手臂被刀氣所傷,一人腰板直立不起,一人被割去一隻耳朵,甚至還有一人倒在地上爬不起來,腿上雙膝蓋骨俱被削掉!
廖木傾身中之毒雖不是惡劣至極,卻也讓她一時半刻撐不起身子來。本見着蒙嵩在場中不僅伸展自如更在上風,卻不想,林子裡樹枝搖晃陸續冒出一片人影來。
廖木傾大驚,又急忙鎮住精神,細細打量四周。秦於易被蒙嵩一掌劈下一直未醒,這便只好由她來琢磨脫身之計。
這壑谷處地勢本就極低,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又俱是身着黑衣的烏山弟子,他們一個個圍成圈,從高處俯視,洶涌的氣勢懾人。而人潮涌動,踏着一致的步調節奏,慢慢縮小他們包圍的圈子,似要困死他三人。
蒙嵩大喝道:“要來便一齊上吧!”
蒙嵩的驍勇善戰烏山弟子人人都是有所見識的,衆人沒有片刻猶豫,均是一起揚劍而上。
一時間,幾十道銀光乍起,似比月色更爲明亮;幾十道寒意逼射,似比夜風更涼。
刀劍交剪,“錚錚”的金屬聲響扣動人心。
蒙嵩身材魁梧,刀法卻快得人眼不可辨。幾個回合後,他忽然大手一按,刀柄繞着他大掌一週旋起,“嘩嘩譁”烏山弟子中三人的長劍應聲落地。
這三人面上動容,然而迅身退開,後面又一撥人上來,這一次卻是五人陣型。
蒙嵩咆哮一聲,復又站入場中。
這五人配合較之上一組又是默契許多,一人退身,立刻又有一人接着頂替之,如此五人防守得當,根本毫無空隙。
蒙嵩此刻還能遊刃有餘,然而烏山弟子人多勢衆,一撥換一撥,縱使沒人能勝得了他,他自己卻會精疲力竭,到時候他們三個人當真是毫無招架之力了!思及此,廖木傾勉強站起身,急道:“以多對一,根本不是大丈夫所爲!”
奈何她一個女子,聲音總是嬌弱的,烏山衆弟子也不知道是聽得沒聽得,面上沒有任何表示,打鬥的打鬥觀戰的也繼續觀戰。
廖木傾容顏大變,也不管身上之毒,拾劍加入到當中去。
蒙嵩大肆揮刀,踹開一人,靠近她,道:“木傾,到一邊去!”
“不行。”
“毒攻入心脈,你就沒救了!”蒙嵩瞪眼道。
“到時候再說吧。”廖木傾只餘一身綿力,但她巧用氣力,大都守而不攻,待到信心滿滿時再伺機出手,這般折騰一番,對面的男子險些招架不住。
然而,那人收劍退下,復又上來八人圍着廖木傾,漸漸縮小的範圍,讓廖木傾躲閃不得,只守不攻的戰略完全被束縛,她怔住,在原地站着只因這個陣勢她根本就沒有把握,亦是無心再戰。
那邊蒙嵩看見這一幕,立刻旋身躍起,急身旋舞,勢如猛虎,口中怒呼道:“三人五人陣我都勝了,八人陣也由我來闖一闖。”
廖木傾轉念一想,八人陣法若是少了一人必會出紕漏,如此便大助蒙嵩了。她輕喝一聲,雪色錦衣一晃,挑劍像一人肩膀刺去。她本已是沒多少氣力,又是故意去引誘的,這一劍釋放嬌媚,又溫柔得如細綢,軟軟地擦過他的衣裳。
那人果然頂不住佳人相約,縱身出陣。
廖木傾心下暗喜,放手刺向那人的胸前軟肋,殊不知那人早有準備,揮手間暗發一劍,擊在她中傷的腰上。這一招突如其來,廖木傾連連退身,直至壑谷邊。
蒙嵩驚道:“木傾,後面是壑谷,莫要再退了!”
果然,谷沿石塊鬆動。
廖木傾臉色大變,這一刻,內心被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懼佔滿。雪色衣裳輕揚,呈直線下墜的輕盈身子,忽然停住。
廖木傾的手被及時拽住,她以爲是蒙嵩急急地趕過來了,然而微微擡起頭來才發現那人一身乾淨的白衣,眼神中閃着焦急。
“於易……”
“省着力氣不要說話。”秦於易面紅耳赤,拽着她的手有些顫顫,顯然已經是費盡全力,但他咬緊牙關不敢有一絲放鬆。
蒙嵩仍被糾纏在八人陣中掙脫不開,赤紅刀左劈右斬,由耳邊破空之聲可明顯聽得他的速度大不如初起之時,已然撐不住多久了。然而蒙嵩便是蒙嵩,就算戰死也不會丟下赤紅刀,他不畏戰死,卻擔憂地望向秦於易那邊。
他憤懣地道:“掌門只是要你們帶我們回去罷了,爲何見死不救!”
烏山衆弟子聞言一怔,手中的劍都頓了頓,彼此相顧卻不知該怎麼做。
“哈哈哈……”人羣裡走出來一人,但見他一臉獰笑道,“掌門是要將你們帶回,卻沒有交待一定要生要死啊!”
蒙嵩驚呼道:“你敢!”
趙盤和指着秦於易大笑道:“他若死了,樑正仁畢生努力的心血便都是我的了,不是麼?”
秦於易再也忍不住了,他臉頰頗紅,怒道:“那還有我叔父,爹絕不會交給你管理!”
身下的巨石忽然鬆了,“譁”地滑下一片,這時不僅廖木傾身子在外,就連秦於易都有半個身子是懸空的。
如此靜謐的夜,兩顆心跳“咚咚”,如搖曳的石塊顫顫巍巍。石塊搖搖欲墜,只要用力稍不勻,他兩人便會被黑不見底的暮吞沒。
廖木傾驚得大呼:“放,放開我吧……”
“不……”
秦於易臉色一白,方纔醒覺趙盤和方纔的言語只是在激將他。趙盤和不親手殺了他,卻等着他自己沉不住氣,氣力耗完了,他也會墜入壑谷。
好毒的計策。
壑谷不深不淺,如果不慎墜落雖然一命嗚呼卻還能留得全屍,倘若趙盤和回去覆命,樑掌門愛子深切,必會設法尋得全屍,到時候見到屍體上帶傷必會知道事情原委,而他自己失手落崖就能有另一番解釋。
這一切想來卻是極短的時間,秦於易思前想後,於是決定不管趙盤和說什麼都不予迴應,然而心中想的容易,真正做起來卻困難異常。
趙盤和眼珠子一轉,斜斜笑道:“如今烏山聲明遠播真是對虧了你……”
“如果不是你被人悔婚,下一屆江湖盟主之位掌門還可做夢幻想一番,如今這念想都被你破了,真是不肖子……”
秦於易鐵青着臉緊咬脣,其力道與手上一般大,卻仍免不了哆哆嗦嗦起來。
趙盤和視之一笑,繼續道:“說來你被人悔婚這件事傳出去,不僅烏山蒙羞,你更是無臉見人吧……”
趙盤和深知秦於易不喜江湖權勢,是以故意轉移話鋒:“你自以爲風流瀟灑,卻不想栽在一個丫頭片子手裡!我去了一趟喻府,說來,那丫頭確實有幾分姿色,卻寧願被爹爹摑一巴掌也不肯答應出嫁,看來自命風流倜儻的某人亦不過如此!”
廖木傾終是心涼了半截,緩緩合上眼瞼。
本以爲趙盤和資質不高縱使嚼爛嘴皮子對秦於易也造不成大的威脅,奈何他自小看着秦於易長大,對其瞭解甚深。他每說一句,廖木傾的心就涼一分,最後這一句更是讓她絕望得閉上了雙眼。
果然,秦於易怒喝一聲道:“你——閉——嘴……”
話未完,石塊卻鬆動了。
小碎石“嘩嘩”滑落,石塊也在刺耳聲中脫離壑岸。
他二人感受着身體失去支撐緩緩墜落,耳畔只剩風聲呼嘯,又猛地響起一道虎哮。
“於易,木傾——”
這一聲正是蒙嵩突破防範漸鬆的八人陣,趕至而來,眼看只差一點便夠着秦於易白衣。趙盤和忽然伸腿一勾,蒙嵩“碰”地倒地,咆哮着。
這一聲,響徹山林,迴盪在壑谷。
夜深露重,溼氣更濃。
烏山壑谷。
兩條人影翩翩而下,正是風華正茂的少年少女,男的容顏俊俏,女的姿色姣好。後揚的白色衣裳襯得他二人更如夜中仙,此番是要脫離凡塵的。
然而少年的眉間緊蹙,他的面上還殘留着對紅塵的不捨,那種種神情,忿恨,絕望,不甘……仍一一清晰可辨。
這少年就是秦於易,他此時卻是以爲自己這便要趕赴黃泉了,回身看着眸子緊閉的廖木傾,苦笑道:“木傾,不想死前伴我身邊的人是你。”
“……”
廖木傾此時的表情卻極其怪異,一張蒼白的臉上寫滿了驚奇和……
“木傾,怎麼了,是不是毒發作了?”
廖木傾搖頭。
許是感覺到身子不再下落,許是感覺到身後有異,秦於易猛然回頭。
入眼的竟是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樑正仁。
秦於易訝然出聲:“爹。”
樑正仁緊鎖着眉頭,他一手抱着秦於易,一手抱着廖木傾,腳踢他着壑谷的壁沿,其勢如登天。
秦於易從未因爲父親的武功如此了得而感到驕傲自豪。他心中的求生的信念又死灰復燃,反手抱住樑正仁的粗獷腰部,腦中想的盡是到達陸地時要怎麼處置趙盤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