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賀財道:“我覺得人體對臟器失調有兩種調節機制,一種是表現出症狀的,另一種就是不表現症狀的。就比如那位有十多年病史的結石患者,病情反覆發作,而每次的治療也說不上很好,至少臟器虛實這點沒有得到糾正,可她還是很好地活着,體檢也沒有發現什麼大問題;而有些人,長期不患病,到一定的年紀一體檢,大毛病就出來了。幾年前我就碰上這麼位病人,平時沒毛病,五十歲時出現右肋痛,到醫院一檢查,肝癌,到上級醫院治療沒多長時間就回來了,三個月不到就去世。而國外有報道說,很多健康人體內有瘤子,人類可以帶瘤生存,只在一定的誘因下,這些瘤子纔會發作。”

“我的意思是,人體五行失調後,一部分會表現出臨牀症狀,這表現出臨牀症狀的是人體臟器釋放壓力的一種體現,就好比那例頸部潰瘍的病人,服用大量辛熱藥物後發作頸癰,而頸癰破潰後症狀緩解,那例結石病人,結石反覆發作十多年,治療也不算很對證,但也能過得去。而不表現出症狀的,則是因爲臟器將失調用另一種方式釋放出來以緩解壓力,比如瘤子之類的。”

柳孜致搖頭道:“無可考證,無從辨別其真僞與臨牀價值。”

賀財點頭道:“這我也知道。不過我還想闡述的是,人體是有其應激反應能力的,這應激反應是身體的一種本能,它在人體內佈下一層層的防線,以對不同的情況做出反應。就好比那例結石病人,十多年來反覆發作,而發作後服用消炎利膽片與頭孢氨苄膠囊;頭孢氨苄膠囊如何發揮作用我無從分析,可是消炎利膽片卻知道——用的‘實則瀉其子’的原則,而每次小發作在經過這樣的治療後都能得到緩解。我們回頭來看一下,這病人不是肝實證,但以瀉肝的辦法卻能緩解病情,這如何解釋?是不是因爲瀉肝法促進膽汁分泌而減輕了膽囊的壓力?”

賀財的眼睛閃着某種光澤:“如果我說,這是因爲面對不當的治療,身體的防禦圈做出了妥協,就好比科威特與伊拉克,在面對美國的強大壓力時,科威特妥協了,於是科威特繼續存在,而薩達姆選擇激進的反抗,於是薩達姆變成了戰犯。人體的臟器也是這樣,當機體判定某種壓力無力化解時,便做出妥協讓步,在臨牀上表現出來的是病情緩解症狀,病情得到控制,但實際上這治療到底是否對因治療——天知道?”

柳孜致搖頭:“師傅你這觀點太消極了,你這是否定了絕大多數醫生存在的必要。”賀財兩手一攤,道:“這不過是假說而已。”柳孜致道:“我覺得……你這是在對那例汗證病人沒選用你的方子而耿耿於懷,師傅,沒必要這麼氣量小,畢竟醫生還是爲了病人,病人的情況好轉,這是好事情。”賀財道:“好,是我氣量小,那麼,這個話題到此爲止。”

柳孜致道:“那例頸部潰瘍的病人現在好像又換了個名醫,開的方子你看了麼?”賀財點頭。柳孜致關心地問道:“你覺得,那方子服用後對病情有幫助麼?”

那名醫的方子爲:丹蔘30克,白茅根50克,生地黃30克,羚羊角粉2克或羚羊角絲6克,花粉18克,白芍60克,生甘草12克,10克,沒藥10克,生薏苡仁50克,山茱萸60克,淮山藥60克。滑石18克布包煎,阿膠30克化服,麥冬30克,牡蠣20克,沙苑子30克,黨蔘18克,黃芪30克,知母15克。其中以大劑量的甘涼藥物加上大劑量的酸味藥物,夾雜小量的苦味藥物與辛味藥物,這是個含了四種味的方子,不好分析其來龍去脈,其功用就無從評判了。只是那位名醫說得很玄乎:

“愚意認爲,人是一個整體,從整體觀念出發,從辨證法來衡量之,陽盛則非虛,故不可只補。陰盛則寒,故須辨其虛實也。陽盛陰必虛,故陰虛不能化陽者,滋其陰,通其陽即是令其陰陽衡。寒也有虛實,陽虛者,虛寒者溫之補之,實寒者通之散之。表實者發散之,裡實者溫之通之。陽氣虛者益其氣,佐以通即可衡之。陽虛至瘀者,溫之補之通之。陽不虛之寒,溫之通之散之可也!治陽虛時不忘顧陰,治陰虛時不忘顧陽,方爲立於不敗之地之法也!今從舌片論之,仍屬陰虛蘊積之毒火未清也!固然,其陽氣不可謂不虛?然虛從何來?爲何低熱三個月不退?爲何大便數日不解?爲何不能安睡?爲何瘡面會擴大?爲何說話說不出聲音來?爲何會煩躁、疼痛?是陰虛乎?陽虛乎?該扶陽乎?溫陽乎?溫補乎?化陽乎?爲何扶陽、溫陽、溫補一年有餘病癒重乎?讀書三年,便謂天下無病可治。治病三年,便謂天下無方可用。讀書難,讀醫書尤難,讀醫書得真詮則難之又難。”

又及:“你的病屬惡瘡毒疽無疑也,純陽者非,純陰者也非,當屬半陰半陽是也。陰中之陽者,下陷屬陰,然下陷中有突出者是也。而且,你的病屬氣血瘀滯之毒熱瘀結,既非在陰,又非在陽,故當爲在半表半里之間,亦即半陰半陽之間也!關鍵是病在血分,毒入營血,而且旭瘀結之毒熱,重在一個‘毒’字是也!”

賀財道:“方中用大量的甘味藥物以生肺,還雜以辛味藥物,這是治不得法吧。頸部潰瘍的病機是否辛傷肝不好說,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辛熱藥物運用,卻明顯的是一個肝傷證,所幸方子中還有山茱萸60克,白芍60克,若是守方繼續服用,病人的情況當不至太壞,但要有太好的轉機也很難。”

柳孜致失望地道:“是嗎……你確定爲肝虛?那怎麼不回個帖說一下?”

賀財道:“治病有時真的得靠緣分,在名醫的陰影之下,任何帖子都是沒有用的。”

柳孜致道:“你沒有試過又怎麼知道?”

賀財道:“我就是試過了才這麼說。”

37.五味互藏

這一次的討論雖未提及“酸甘化陰、辛甘化陽”的問題,但關於附子強心的機制卻給了柳孜致很大的啓發。

張仲景用白通湯治四逆是運用辛侮火克木,而達到附子強心的目的的原因卻是攻逐了進犯至心經的寒氣,其適應證應爲金木火併爲寒侵之證;現代的用四逆湯回陽救逆,以大劑甘辛藥物配伍,卻適用於肝寒而致的四逆。

窺一斑而知全豹。由這裡可以看出辛甘化陽的深層含義有二:一是用相生之法以振奮脾肺的陽氣以達到化陽的目的,以相生化陽;二是用相剋之法,克伐相關臟器的病因以達到化陽的目的。只有這樣理解才能體現陰陽的相對性、中醫理論的靈活性。

那麼,滋陰與補陽的方法就明瞭了,只要針對疾病的本來做出針對性治療,便可達到滋陰補與補陽的目的,而不是見到手足發熱、五心煩熱便用一貫煎、六味地黃丸,見到形寒肢冷、大便溏薄即予四逆湯、右歸丸。

有了這樣的認識,柳孜致便不急於詢問這個問題,不過在面對常見病例時又多留意一點了。

四月十二日,診所裡來了個柳孜致熟悉的病人,一個肝硬化腹水的病人。

這個病人以前在末名縣中醫院住過院,其大體情況柳孜致還熟悉:男性患者,46歲,稅務幹部。

患者在十年前在體檢時查出病毒性肝炎,當時由於沒有症狀,便沒引起重視。於2007年6月,患者發現足腫,繼則腹部臌脹。到中醫院檢查後發現是肝硬化腹水。於是住院,經過輸液、抽腹水以及補充白蛋白等治療後,病情好轉而出院。但時隔不久,腹水復發,腹脹難以忍受,不得不再住院治療。兩年多來,患者腹水多次發作,中醫院西醫院都住過院,也試過服用中藥治療,但效果皆不理想。這次到賀財中醫門診來,也不過是抱着試一試的心理。

主訴爲:腹脹如鼓,精神疲倦,飲食欠佳,睡眠不太安穩,多夢,伴見手足心發熱,心中煩熱,口乾膚燥;大便時干時溏,小便少而黃。舌苔花剝,舌質紅絳。脈細微數。望診面部,兩頰處有些許血絲。帶來的門診病歷上的資料表明腎功能尚正常,B超顯示爲肝硬化腹水。

按以前所學來辨證,這個病人的證型比較明朗,肝陰虧虛、溼熱瘀阻。考慮病久及腎,在用藥時以滋補肝腎之陰爲主,兼顧化溼。方藥可選用六味地黃丸、一貫煎加減。以前柳孜致在末名中醫院上班時曾就這病例與同事討論,不過這方案被同事否決了,說是沒用。

病人在說到現在服用的藥物時說道:“……吃一點護肝的西藥,還有就是六味地黃丸。有醫生告訴我說吃這個藥對病情有好處……”

賀財將望、聞、問、切都弄完了後,對病人說道:“你這是肝硬化腹水,這病很麻煩,需要及時的治療來控制病情。你的治療還算及時,不過看來效果並不理想,病情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如果任由發展的話就很麻煩。”

病人點頭道:“這些話,前面的那些醫生都說過,病情繼續發展的後果我也清楚,現在到你這裡來,就是看賀醫生你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病人長期被病痛折磨,面容要較一般人蒼老,頭髮稀疏發黃,挺着個大肚子,看起來很可憐的。只是在說到“有沒有好辦法”幾個字時,眼睛放出希冀的光來。

人不論在什麼境地,都是有着強烈的求生的。柳孜致暗歎了一聲。

肝硬化腹水,在中醫歸爲臌脹門,《中醫內科學》將其分爲氣滯溼阻、寒溼困脾、溼熱蘊結、肝脾血瘀、脾腎陽虛、肝腎陰虛六種證型,在臨牀上,似乎更注重溼熱致病的病機,柳孜致看過的那套《當代名醫臨證專輯》中就有一本專講肝炎肝硬化的,上面所說諸般治法,多以化溼爲主,所以,柳孜致首先想到的證型就是陰虛與溼熱,不過病人小便黃、大便溏,這也應該歸於溼熱吧。

在讀那本《肝硬化專輯》時,柳孜致瞭解到,肝炎之所以難治,便是因爲這個溼熱難化。比如這個陰虛與溼熱並見的證型,在治療中若是以滋陰爲主,則會助溼化熱,加重病情,而病人的自覺症狀也隨之加重;若是用藥以化溼爲主,則會耗傷陰液,使病人手足發熱之象加重。這中間的矛盾讓人困惑不已。就好比西醫所碰上的矛盾:病人呼吸衰竭需要用呼吸興奮藥,但呼吸興奮藥又會反過來加重呼吸衰竭;病人呼吸困難需要上純氧,但純氧又會反過來抑制呼吸中樞而加重病人的呼吸困難。這情形便如賀財在談辛傷肝的病理轉歸時說的“虛實夾雜寒熱膠結”,所以,肝炎便歸於疑難雜證。

而病情發展到肝硬化腹水時,就更麻煩了。對這種情況,臨牀報道的多以活血化瘀爲主,比如大黃蟲丸之類的,配合攻逐水飲的,比如禹功散之類的。這樣的治療治標倒是很好,利水快捷,但若說圖本,就有些困難吧。

眼看着賀財問完病情,正凝神擬方,柳孜致站在賀財的旁邊,眼睛盯着賀財的筆尖,心裡道:有種就再用補肝斂肺湯。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這個病人的症狀與肝虛的證候實在太類似了,不過,病人的溼象這麼重,這大劑量的酸味藥用下去可得有些勇氣啊。賀財便似有了感應一般,先回頭對柳孜致笑了一下,然後開了方子:山茱萸100克,烏梅60克,半邊蓮10克,牡丹皮10克,蒲公英10克,知母6克,黃柏6克,茯苓10克,白朮10克,白茅根10克,遠志6克,澤蘭6克。

這個方子是補肝斂肺湯加上少量的辛味藥物,取的是和解之意了。若說與以往有什麼不同的話,是注重了藥物的功用,這裡的半邊蓮清熱解毒利水,茯苓健脾利水,白茅根甘寒利水、澤蘭活血利水。其中白茅根的特點是:味甘而不泥膈,性寒而不礙胃,利水而不傷陰。

待病人走後,柳孜致道:“師傅,你的膽子可真大啊,竟然用了這麼多的酸味藥物。”賀財道:“這是補肝斂肺湯的特色啊,怎麼,有什麼問題?”柳孜致道:“你不怕酸味斂溼麼?”賀財反問道:“病人服用了很久的六味地黃丸,難道讓他服用六味地黃丸的醫生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六味地黃丸中是有山茱萸的。柳孜致一時語塞,支吾道:“……那不同,六味地黃丸中有三補三瀉,配方精當,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賀財道:“是嗎?我這方子裡瀉的藥也很多啊,半邊蓮、茯苓、白茅根、澤蘭,這些都瀉呢。

如果不怕六味地黃丸斂溼的話,就不要怕補肝斂肺湯斂溼,如果用了六味地黃丸卻害怕補肝斂肺湯,這是什麼道理?”柳孜致:“……”賀財道:“如果真斂溼的話,六味地黃丸與補肝斂肺湯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而已。”柳孜致道:“其實我也是想用補肝斂肺湯的,不過卻又有些擔心。”賀財道:“擔心什麼?就因爲擔心,我們可以用一些不溫不火的對病情沒有大益處也沒有大害處的藥物?這樣就很穩當了?如果老這樣子,於病人的病情既沒有好處,也不利於我們探明病機,我看不出這中間有什麼好處。”柳孜致道:“師傅,你就一點也不擔心?”賀財:“擔心,怎麼不擔心,但這方子算來還是平和之劑,逐水不峻猛,只是補益之力強一些,若真有問題,到時候再行處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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