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民大聯歡就在南屏大戲院裡進行着,南屏大戲院是昆明最大的劇院,不僅可以唱戲,表演節目,而且平時主要的還是以放電影爲主,此時的南屏大戲院,實際上已經成了昆明的文化座標。
文工團的人早就在劇院裡做着準備,第一營第一連的第一排,當然被安排着坐在了劇院觀衆席的前面,但是坐在最前面的還是那些首長和來賓。
張賢這個排總共三十二個人,其中包括他這個排長和副排長武小陽。而三個班長,一班長是熊三娃,二班長是王鵬,三班長是賀強,想一想,這三個班長和他這個排長實際上當初都是俘虜兵,反倒是副排長武小陽,曾風光一時地當過汽車連的副連長,是他們的上司,只是因爲一時糊塗,犯了錯就想當逃兵,才被下放到他們這個排裡頭來,想一想他終究是劉興華的警衛員,以後可能還是會被提上去的。不過,對於張賢來說,武小陽來做他的副手並不是什麼壞事,這是一個毛頭毛腦的傢伙,相處得久了,反而覺得他還是有着很多的可愛之處,最少在張賢看來,一個人從副連長掉到戰士,又作了曾經的部屬的副手,這種變化只要是稍有些自尊心的人都可能會覺得彆扭,而武小陽卻不同,在他的眼裡好象沒有這麼多的事情,還是那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的榮辱放在心頭,這種心態着實令張賢佩服不已。不過算一算,張賢也覺得好笑,要說摔得最厲害的應該還是他,曾是國軍少校師長的他,跑到解放軍裡來當了一名戰士,打了一年多的仗,才升成了排長,這種變化對他的承受力也是一種考驗,但是他畢竟不同於武小陽,畢竟還是隱姓埋名之中。
按照慣例,在這個劇院裡,作爲排長的張賢要坐在最外側,而武小陽則坐在他的旁邊,後面是三個班長帶着那三個班的人。
看到自己的排裡所有的戰士都已經坐定,張賢這才坐了下來,可是剛剛坐定,便看到從劇院的後臺側門處走出一個穿着軍裝的女兵來,一看到她的身影,張賢便認了出來,推了推身邊坐定的武小陽,指着來人道:“謝三娘,肯定是來找你的!”
武小陽不由得臉一紅,悄聲對着張賢道:“一會兒你就說我上廁所了!”他說着,貓着腰準備從張賢的邊上過去,但是那個謝三孃的眼睛卻非常得尖銳,正一排排地找過來,一眼便看到了正準備開溜走武小陽,不由得喊着:“小陽!小陽!”那聲音高得可以刺破這個劇院的穹頂,那是一種許久未見終於得見的興奮!這聲音引得前面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觀看,連坐在最前排的軍長劉興華也詫異地回過頭看着。
再想躲開已然是不行了,武小陽尷尬地站起身來,只能從張賢的身邊站起來,含含糊糊地應着。
謝三娘快走幾步也來到了張賢的面前,看到了張賢,當然也算是熟人,客氣地叫了一聲:“於排長好!”便不再關心別人,張賢看得出來,此時在她的眼裡,只剩下了武小陽。
“小陽,你真得在這裡呀,知道嗎?我想死你了!”這個謝三娘也不知道是有意要這麼說,還是無心之舉,又或者她本來就是一個過來人,從湘西山裡走出來的,對於情愛之事一直就這麼直白,她的這一句話說出口來,馬上引來了大傢伙鬨堂得大笑,便是邊張賢與他身邊的這些戰友們也經不住大笑出聲來,直到這個時候,謝三娘才反應了過來,也不由得臉紅起來。
可是,武小陽更是恨不能有一個地縫鑽進去,他都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臉見人了,正色地道:“謝三娘同志,你有別的事嗎?如果沒有,我要回隊裡了!”
謝三娃怔了怔,已然意識到自己讓他下不了臺了,馬上有些侷促不安起來,囁嚅了下,突然從身邊的挎包裡掏出了一雙布鞋來,遞到了武小陽的面前:“這是我爲你做的,一直沒有機會送給你,你快拿着吧!”
又是一又鞋!
武小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到了手裡,耳邊只聽着謝三娘還在說着:“一會兒你試試,看合不合腳,回頭告訴我!”她說着,不等武小陽答話,馬上回過身,向舞臺那邊跑去,可是剛剛跑了兩步,又象是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又道:“等會兒還有我唱的花鼓戲,你一定要看啊!”說着,不好意思地跑遠了。
武小陽愣愣地握着這一雙鞋,忽然想起來當年春妮也有這麼一雙鞋給過他,只是那個時候送的是張義,當時他很想要,於是張義便轉送給了他,哪知道後來被人誤會了,令他到現在還有些不快。望着謝三孃的背影消失在了通往後臺的側門裡,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可以穿透的目光直視過來,不由得轉頭看去,正與一直在臺上幫忙佈景的田春妮的目光對撞在一起,春妮馬上高傲地把視線轉移開,又忙着自己的事去了,這令武小陽忽然有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憤怒,他緊緊的握住了謝三娘送給他的鞋,在大家的笑聲裡渾然不覺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心卻是在上下翻飛着,他抓在手裡的不只是一雙普普通通的鞋,而是一個女人的一顆火熱跳動的着心,就如同當初他的那顆心一樣。
※※※
讓張賢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這次的軍民大聯歡,雖然劉興華選中了他們的六四三團,六四三團裡所有的官兵一起出動,而劉興華軍長,熊卓然政委等七十二軍裡的政要們也捧場而來,卻唯獨沒有看到六四三團的直屬上級,二一五師的師長樑三,便是連政工隊的王芹部長也沒有出現,在臺上負責佈置的一直是七十二軍的宣傳幹事。
顯然,樑師長的不出席,也引來了很多人的猜疑,很多人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是都被劉興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他還有別的事要做,所以來不了!”就給推掉了。
演出很快就開始了,張賢和熊三娃的二重唱排在了中間,所以在節目進行到第五個的時候,他們兩人便去後臺準備了,說是準備,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只是跟文工團里拉手風琴的那個邢同志再作一回排演,有人幫他們兩個人撲着麪粉,稍作化裝,讓臉白淨一些。可是,便是這樣,後臺裡的閒言碎語還是不斷地鑽進了他們的耳朵裡來。
“知道爲什麼樑師長沒來嗎?”一個人問着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道:“聽說樑師長被軍長處分了,在家裡反省呢!”
“爲什麼呀?”又一個人問着。
“聽說他要跟王部長離婚!組織上不同意!”有人十分小聲地道。
“怎麼會這樣?”
“聽說樑師長看上了醫院的一個女兵了!”
“噓!這種事不要亂說!”
……
顯然熊三娃也聽到了這些閒言,經不住地看着張賢,臉上露着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張賢卻是一聲苦笑,對於樑三來說,怎麼也是一個一師之長,他可以理解這個師長的苦悶。王芹被土匪綁架過,至於她被綁架後的情景是什麼樣,沒有人說起過,但是卻不容人胡猜。樑三師長也是一個十分好臉面的人,當然不願意揹負這麼一個屈辱的過去,想要離婚也許正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說起樑三移情別戀,或許有之,也或許是傳言。不過,對於從鄉村裡剛剛走進城市裡的許多共產黨的官員們來說,面對這個花花世界,他們也許只看到美人如玉,卻看不到劍如虹,離棄老家的糟糠之妻再重新換妻的事情也就很自然地發生了,而且是普遍的存在着。
舞臺上,此時演出的正是謝三娘和文工團裡的另一個人合演的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的片斷,因爲七十二軍裡有很多的人來自湖南,所以這齣戲當然引來了臺下的觀衆的興趣,掌聲不斷地響起來,令熊三娃和張賢也好奇地透過帷幕向臺上看去,難怪文工團會要謝三娘這樣的寡婦,她的確是有着一個十分美妙的歌喉,有着一段十分窈窕的身姿,在臺上翩翩起舞,倒也煞是好看。
“你們兩個別看了,快去準備!下面就是你們了。”報幕的轟趕着張賢與熊三娃,兩個人只好和拉手風琴的邢同志做起準備來。
終於,這一出花鼓戲結束了,耳聽着報幕員報着:“下面請六四三團一營的於得水、熊三娃爲大家演唱歌曲《從軍行》,大家歡迎!”
場下,馬上傳來了暴雷般的掌聲,邢同志一推了一下還有些發愣的張賢和熊三娃兩人,低聲地道:“走,該我們上場了!”
張賢這才反應過來,當先地走出幕帷,熊三娃緊跟在他的身後,邢同志走在了最後面。這三個人中,邢同志到底是文工團裡的人,已經經歷這很多這種場合,所以並不慌張;而張賢也曾是一師之長,當着上萬人講過話,自然也不會懼場;倒是熊三娃,一上臺看到下面成千上萬只的眼睛,便有些慌了,出起了洋相來,正步走的時候,手臂竟然都不知道怎麼甩了,跟着腿一順邊的來了,邁左腿甩開了左臂,邁右腿甩開了右臂。底下的看客們轟堂大笑了起來,張賢回過頭纔看到了熊三娃的洋相,連忙頓了一下,示意着他轉換胳膊,熊三娃這才反應了過來,自己也不由得笑了。
來到了戲臺的中央,三個人立正站好,齊齊轉身面對着觀衆,本來事先三個人都有過一次預演,由張賢說一段話,意思是說要把這首歌送給這個,送給那個的,可是到了臺上,張賢忽然覺得那些話都成了多餘,如果說要送的話,那麼這首歌真正要送給的,應該是那些已然犧牲在戰場上的兄弟同袍。
邢同志等一下,看到張賢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他也以爲這個於得水也犯了熊三娃同樣的毛病,緊張了,爲了不冷場,他只好當先地拉起了手風琴來。琴聲開始還有些委婉,續而又激昂起來,臺下的鬨笑聲也漸漸地平息,紛紛注目着臺上的三個人。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歌聲一起來的時候,便是相當得豪邁與高亢,熊三娃幾乎是扯着脖子在喊,都有些唱跑了調,但是卻異常得認真;好在張賢是對準了擴音器,把自己標準的音調唱出來,以壓制熊三娃跑得有些遠的雜音,漸漸地把他的聲音也引入正軌。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
唱着唱着,兩個人已然融入到了昔時的情景裡,忘記了這只是一個舞臺,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殺鬼子的戰場之上,在他們的眼前,出現的並非只有那些活着的人,便是那些已然犧牲多年的同袍戰友,也一個個的站將出來,跟着他們在一起高聲和唱着,那些人的音容笑貌並沒有隨着時間逝去而變得模糊,反而一個一個地鮮活地閃現在他們的面前,這裡面有趙二狗,有劉小虎;有郝彬,有甘良;有司馬雲,有常立強;有肖刀兒,還有魏楞子……
“棄我昔時筆,着我戰時衿,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
臺下,滿場的嘻笑聲終於全部止息,所有的人都被這嘹亮的歌聲所感染着,其中有不少從十八軍裡轉化而來的戰士們,對這首軍歌自然也十分得熟悉,不由自主的跟着哼唱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只是王鵬這幾個第一排的人,但是隨後,更多的人也跟着哼唱了起來;開始的時候,大家唱得都還小聲;但是不知道是哪個忍不住放開了喉嚨,後面所有哼唱的人也跟着放開了喉嚨,一時之間臺上臺下,歌聲連成了一片,沒有人再去再乎這首歌是臺上唱的,還是臺下唱的了,也許在很多人的腦海裡,還印着往日的豪情,印着往日的兄弟,印着往日那些曾跟着自己同食同住、同拼同殺,如今卻已然屍骸無存,或者墳頭長草的同袍們!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大旗招展日無光。
氣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長矢射天狼。”
此一刻,便是連坐在最前臺中央的劉興華也有些動容了,他曾經聽過張賢今天所唱的這首歌,記憶裡最深的一次還是當初在劉集的時候,兩邊的人曾經一邊搶收稻子,一邊進行過賽歌會,在那次賽歌會上,大家彼些也學過對方的歌,這首歌他並不陌生。他轉過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王金娜,卻忽然發現這個著名的醫生,眼裡含着晶瑩的淚光,正目不轉睛地盯視着臺上的於得水,便是她身邊的小虎,也安靜地靠在她的身上,聽着這首軍歌。劉興華的耳邊也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輕聲低哼,不用看,他就知道這一定是張義,張義也是會這首歌的,有的時候還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哼唱起來,他也曾聽過。詩如其志,歌如其生,人活着並不是只爲自己,還有很多的東西值得用生命去捍衛,比如祖國!
“採石一載復金陵,冀魯吉黑次第平。
破波樓船出遼海,蔽天鐵鳥撲東京!
一夜搗碎倭奴穴,太平洋水盡赤色。
富士山頭揚漢旗,櫻花樹下醉胡妾。
歸來夾道萬人看,朵朵鮮花擲馬前。
門楣生輝笑白髮,閭里歡騰驕紅顏。
國史明標第一功,中華從此號長雄。
尚留餘威懲不義,要使環球人類同沐大漢風!”
張賢的眼睛裡也含着淚,他知道臺下有一個人一直在注視自己,而他的這首歌,是唱給所有的那些同袍的,同樣,也是唱給她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