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南京(一)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飛行,飛機終於在南京的大校場機場降落,當張賢隨着胡從俊一起走出飛機的時候,便被這個大校場機場之上忙碌而且混亂的景象驚訝着。

這個大校場機場,位於南京的大明路以東、七橋甕以南的大校場地區,此時是全國最大的飛機場。始建於一九三一年,開始的時候只是作爲軍用機場,在抗戰勝利以後,一九四七年夏天,機場改造,並按照國際民航組織的B級標準設計修建軍民合用的大型機場,建成長兩千兩百米,寬四十五米,厚三十公分的新型跑道,道面全部採用水泥混凝土結構,可以承受負荷重量爲八十噸的飛機,這是當時國內最新式的堅固跑道道面,於一九四八年四月底竣工,總投資達八百四十億元法幣,已然是獨領全國的風騷。只是,這個機場從建成之日開始,並沒有起駕幾架大型客機,倒成了國軍戰機往返戰場的重要基地,運輸機繁忙地起降着,搭載的卻大部分是從北方逃難而來的要員、達官貴人和他們的家眷。

在胡從俊與張賢這架飛機剛剛降落之後,馬上又有一架大型運輸機在機場上降落下來,胡從俊與張賢正回望着從那架大型運輸機裡走下來的成羣結隊、拖箱帶被的人們,那個飛行員也跳下機來,卻是悠悠地道:“這架飛機不知道又是從哪裡過來的,不知道哪座城市又被陷落了!”

胡從俊與張賢都如同是吃了一個蒼蠅一樣,如哽在喉,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來。

如今的中國戰事,老天爺是如此得眷顧共產黨,戰鬥幾乎是呈一邊倒的狀態倒向他們,國佔區越來越小,東北丟失,山東的丟失,緊接着將是華北、中原,而此時的徐蚌地區的戰鬥,其實就是決定國民黨命運的生死之戰!

胡從俊與張賢只在機場上稍微逗留了一會兒,便有一輛軍用吉普車開進了機場,在這輛吉普車之後,還跟着一車載滿荷槍實彈士兵的卡車。這輛吉普車徑直地來到了胡從俊與張賢的面前,吉普車裡跳下來的卻也是張賢所認識到的一個人,正是胡從俊身邊的劉副官,此時他已經升任爲了十二兵團駐南京辦事處的主任。

當下,不用多言,兩個人坐上了吉普車,出了機場,沿着大明路往市內而去。張賢坐在車上,看着南京城區兩邊的景色,又回憶起了當初日本人打過來的時候,那是南京陷落的前夜,這裡曾經是他的家,是他出生與生長的地方。可是,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離開了這裡,成爲了一名爲國家的解放而奮鬥的軍人。侵略者終於被趕走了,可是祖國還是沒有能夠迎來和平,內戰的烽火燃遍了九州,作爲一個軍人,他選擇了面對,卻無法承受着這即將到來的失敗!

這個冬天寒冬異常,註定要令張賢永生銘記。大街上還是人頭攢動,只是此時的繁華已經不同於往昔,與其說是繁華,倒不如說是驚恐。街上到處可見來來往往的難民,到處可見隨處乞討的兒童,而最成爲引人注目焦點的卻是成羣結隊開小差、掉隊的,或者說是從戰場上潰敗下來、僥倖逃出來的國軍士兵們,他們穿着骯髒邋遢,且長滿了蝨子、跳蚤、臭蟲等寄生蟲的土黃色的棉軍服,滿大街地閒逛着,不知道何往,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而與之相匹配的卻是滿街露宿在人行道上的難民,這些人尤其悽慘,顧不得呼嘯的北風,凍得瑟縮成一團,還在教堂外面排着隊,想要得到不知道還能不能有的一碗粥!

一輛畫着環衛清潔標誌的卡車迎着吉普車開來,但是令張賢觸目驚心的卻是這輛卡車上載滿的並不是垃圾,而是穿着破衣爛衫的屍體。

彷彿是發覺了張賢的驚訝,坐在他身邊的劉主任告訴他:“這是南京,每天晚上都會有很多人在路邊凍死或者餓死!”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張賢已然十分清楚,這些清潔車每天上午的任務就是要清理這些頭天晚上死去人的屍體,怎麼也要把首都保持一下衛生,以防瘟疫的爆發。

路邊上的店鋪很多都沒有開張,便是有開張的也蕭條難過,許多市民扛着麻袋去買東西,此時的通貨膨脹已然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便是買一盒火柴,也要用麻袋裝錢。倒是有幾個店鋪門口擠滿了人,彷彿要把那門擠塌掉,張賢仔細看時,那原來是米店,這些店鋪生意好的原因只是因爲所有的人都處在飢餓之中。

張賢不由得黯然神傷,在部隊中呆得久了,回顧自己的人生,如果不是當兵,而是作爲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此時也應該與這些起早貪黑的市民一樣,爲了自己的生存在奔波之中了。這個時代,不管什麼職業,做人真得太難了!

車隊從使館區附近經過,這個地方卻又是另一樣得景色,到處都是開着車或者打扮入時的人,彷彿是趕集一樣,從四面八方彙集於此,使這片本來寧靜安祥的使館區也成了一塊熱土。

“這些人是幹什麼的?”張賢好奇地問着身邊的劉主任。

劉主任想了未想,答道:“這些人都是想辦移民的富人,美國大使館就在那邊!”

一時間,張賢再一次默然起來,曾幾何時,他也曾與這些富人一樣,想要移民國外,看看這些富人,再看看剛剛走過的街邊,就彷彿是兩個世界,讓人心堵難平。

“美國聯合顧問團八百多名工作人員突然撤離南京,人們一下子就恐慌了起來!”劉主任還是解釋着:“人們都認爲共產黨很可能馬上打到南京。如今美國大使館裡,只有一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還留守着,其他人基本走光了。”

看來,美國人也準備放棄國民政府了!張賢不由得心酸起來,作爲一個國民黨員,他不能不爲黨國的前程而感到擔憂,剛剛走進首都,這裡充斥得根本沒有一點首都的大器與繁榮,而是處處都在瀰漫着一種失敗與死亡之氣!

※※※

很快,吉普車便到了位於玄武湖附近的十二兵團駐京辦事處,胡從俊執意先前往總統府向蔣總統報告前線的情形,把張賢託付給了劉主任,特意囑咐他要爲張賢安排最好、最有效地治療。

劉主任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放心吧,長官,我早已經聯繫好了中央醫院,張師長馬上就可以住進去,而且有個外聘的美國醫生專門負責爲張師長治療!”

胡從俊點了點頭,又對着張賢道:“阿賢,一會兒先洗個澡,把鬍子刮一下,讓劉主任給你重新換身衣服,怎麼也是十一師的師長,出去也要象個樣子!”

張賢的臉一紅,這才注意到此時,自己的裝束也並不比剛纔進城時看到的那些散兵強上多少,黃呢子的將官服已經滿是血污,便是裹身的棉襖也髒得不行,由於幾個月沒有洗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嗆人的味道,也只有他自己不覺得。

當下,張賢連忙點了點頭。

胡從俊笑了一下,這才轉往總統府。

張賢心裡卻是一陣感激,胡從俊在百忙之中還能夠安排劉主任,提前爲自己聯繫醫治,他對自己的關懷已經不是直此一次了。望着胡從俊坐在軍用吉普車上漸漸消失在長街的盡頭,他便如同失去了什麼一樣,心中空落落地不踏實。

其實,對於張賢來說,真正覺得難以割捨得還是他的部隊,是他那些生死與共,出生入死拼殺過來的同胞弟兄們。

在劉主任的親自聯絡這下,張賢當天中午的時候便住進了中央醫院裡。

中央醫院,位於中山東路與黃埔路之間十字路口的西北角上,正處於南京的市中心,離着總統府與國防部都不遠。這個醫院始建於一九二九年,此時是南京最大也是最好的醫院。

爲張賢主治的是一個叫做馬林的美國醫生,也是一個對肺病治療十分在行的專家,他很快便確疹了張賢的病因,張賢的這個病已然到達了危險的邊緣,是當時最常見的癆病初始之期。所謂的癆病,也就是現代醫學上所說的肺結核,在那個年代裡,這就等於是一個不治之症,只有等死!

這個馬林醫生很是幽默,告訴張賢,如果他早來幾天或者晚來幾天都可能無望而歸,他住院的時機剛剛好,也許就是上帝對他的恩寵。

馬林的話讓張賢莫名其妙,他的英語水平雖然不及王金娜,但是與美國人交流還是沒有問題的,詢問之下才知道,也就是在他剛剛住進中央醫院的時候,醫院從美國新進了一批十分珍貴的專治癆病的藥物,叫做streptomycin,同盤尼西林一樣,也屬於一種抗菌素,只是比盤尼西林還要珍貴,因爲這種藥物也是剛剛纔投入到使用中不久。

盤尼西林,也就是青黴素,雖然能夠用來治療大部分由於細菌或者病毒入侵所引起的各種病變,但是卻無法對結核桿菌起作用,而結核桿菌正是引起肺結核的主因。其實馬林醫生所說的streptomycin這種藥,也就是後來大家熟識的鏈黴素,這纔是結核桿菌的真正剋星。

張賢的確值得慶幸,雖然有鏈黴素這種藥物的存在,但是畢竟在當時的中國還應用極少,便是有也極其昂貴,一般人根本負擔不起藥價。因爲完全要靠進口,而冬天裡,需要這種藥物治病的人又實在太多,所以儘管昂貴,這種藥一到中央醫院,用不了三天就會很快用完。張賢的身份特殊,不僅是少將,還是國家王牌十八軍中的王牌十一師的師長,此時十八軍正在淮北地區鏖戰之中,作爲師長的張賢自然不是尋常人可比,便是其他人可以不治,也要先把他治好。

爲了儘快治癒張賢的病,馬林醫生爲他選擇了靜脈注射,當第一瓶營養液帶着鏈黴素緩慢地順着透明的膠管流進他手臂上的血管裡時,也不知是真得有效,還是心理作用,張賢明顯得感到胸口的氣息已然平靜了許多。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地黑了下來,這個高級病房內只剩下了張賢一個人躺在牀上,默默地看着第二瓶營養液注入自己的身體,時間好象已然凝固了,那個瓶子裡的藥不見有絲毫的減少。雖然此時病房裡寂靜無聲,可是這種無聲卻令他倍覺空虛,遠不如戰場上嘈雜的聲音那麼舒服,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熊三娃、想起了陳大興,想起了許多還在雙堆集浴血奮戰的兄弟同袍。

病房的門“吱扭”地一聲被推開來,張賢以爲是護士進來,並沒有在意,卻聽到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喊着:“賢哥!”

張賢不由得一愣,這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轉過頭看向門口,驀然叫了起來:“怎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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