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當然異常成功,整個地質大隊的人一夜之間都知道了蘇建明有一個唱歌特別好的女兒,聲音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閃亮,穿着白裙子站在舞臺上,像一朵含羞的蓮。從那天以後,她走在路上總是可以感到別人關注的目光,那目光讓她有種異樣的欣喜和莫名的安全。
父親並沒有看見她舞臺上的模樣,他出差去了西北的野外,蘇棠在家用鉛筆在地圖上畫,那真的是一段漫長的距離,簡直是穿越了大半個中國,那樣長的一段路,可以發生很多事,遇見很多人。
蘇建明回來的時候便帶來了朱曼芳,她是藝術學院的美術老師,去西北採風的時候跟蘇建明不期而遇。朱曼芳穿一件白襯衣,下襬隨意在腰間打一個結,是那些年最時興的裝扮,她用誇張的聲音對蘇棠說,“我們在玉門火車站遇見,你知道玉門在哪裡嗎?”
蘇棠看她的臉,聲音平靜,“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風不度玉門關,就是那個玉門吧。”說完微擡起眼角,脣邊似乎是笑意。
朱曼芳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十歲的孩子面前啞口無言,並非是因爲她流利地說出了這個典故,而是因爲這孩子的眼睛,那樣清透,彷彿能看到人心裡去,讓所有的東西都無所遁形,雖然臉上總是帶着淡淡的笑意,甚至禮貌地給她倒茶喝,可是那笑容分明是疏離,那樣小的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容,讓她覺得恐懼。
蘇建明很快跟朱曼芳結了婚,每天早上朱曼芳會去藝術學院的小食堂買早餐,香甜的豆漿和圓滾滾胖乎乎的油條,左鄰右舍都說這間房子終於有了家的氣息,可是蘇棠卻不以爲然,她一直認爲家的味道是豆角悶面,熱熱鬧鬧,熱氣騰騰。
父親工作依然很忙,傍晚十分總是她們兩個人,朱曼芳有隻小小的錄音機,那樣新潮的一個人,卻喜歡那些咿咿呀呀的京劇,那天她一邊洗衣服,一邊跟着哼,“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爲什麼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飢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
蘇棠聽得並不真切,於是開口問,“講的是什麼。”
朱曼芳只是轉過頭輕輕道,“說的是人間悲歡離合,良辰美景,身世和命運,各人各有各緣法,強求不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第二年朱曼芳便已經懷孕,蘇建明欣喜異常,時時把手覆在在朱曼芳肚子上,滿臉幸福地說,“你說,孩子將來長得像你還是像我?”
蘇棠心中微微觸動,彷彿一刻石子落入深潭,噗地一聲便已經恢復平靜。
她對自己說,這裡很快便沒了她的位置。
秋天升入中學,她主動提出住校,蘇建明想了一下,說,“也好,這樣學習的時間更加充分,棠棠一向是個上進的孩子。”
朱曼芳卻皺起眉頭,“這樣會不會不好?人家會怎麼看我?孩子還沒生下來便要將你女兒趕走。”
蘇建明摟摟妻子的肩膀,“你想得太多了,誰會這麼想?你對棠棠怎麼樣,這些年大家都看到了。”
朱曼芳欲言又止,總覺得那孩子這一年來愈發疏離冷漠,像一個未解的迷。
那所中學離家很遠,公共汽車要繞着城市走上漫長的一圈,蘇棠覺得六年中學時光彷彿一個忽閃便已經過去,消失無蹤。
教學樓四周種滿了高大的鳳凰木,每次下了晚自習便看到那細碎的火紅的花朵在暗夜中閃閃發光;宿舍樓前卻全是梔子,耳機裡的劉若英聲音哀傷,“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臨街的店鋪熙攘熱鬧,熟食店油膩的香氣通常可以衝破層層阻礙,飄得很遠。
她不會想到後來的她會怎樣回憶那些日子,也許帶着微笑,也許只剩下沉默,畢竟那六年是那樣寂寞,弟弟蘇楷的出生讓那個家漸漸不屬於自己,彷彿熱鬧都是別人的,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屬於那幸福的一家三口,自己像是一位客人,只能旁觀,於是不肯回去,一開始每週一次,後來半個月一次,朱曼芳覺得這樣有些不對勁,蘇建明卻不以爲然,“孩子學習要緊,回來也是吃吃喝喝,我們給她送去也是一樣,不要耽誤她學習的時間。”
中學的蘇棠卻是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每年都參加學校的大小活動,幾個月便成爲校園之星,她會模仿很多歌手的聲音,王菲的符號是她空靈的高音,許美靜飄渺的尾音,許茹芸的氣息控制她學得惟妙惟肖。班上的女生將這個高個子女孩當作神一樣看待,她已經習以爲常。
最心愛的東西是一張張CD,從生活費裡一點點將錢攢出來,每次買回來都有種瑣碎的感動。彷彿小時候喜歡一種叫雪人的雪糕,用奶油和巧克力做成的雪人的臉,那個時候要賣七毛錢一隻,那是她一個星期的零用錢,每次攢夠了錢便去小賣部買一隻,一口一口地舔,生怕它花的太快,因爲得來不易,所以異常珍惜。那感覺相當美妙,因爲長時間得不到,所以摻雜了許多的挫敗感,於是纔對最後的得到充滿感激。
那些歌曲將她領進另外的世界,每一首歌像是一個故事,是一段經歷,也許是愛上一個奮不顧身的人,也許是註定地辜負,也許只是甜蜜變成包袱,每段關係都是孤獨。她知道那些感情她不懂,可是總有一天會明白,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全家人都很高興,名牌大學的熱門專業,蘇楷笑嘻嘻地看着她,“我以後也要像姐姐一樣。”蘇建明同普通的中年人一樣滿足地望着一雙兒女,雖然女兒總讓他想起那些遙遠而陌生的往事,那雙眼睛像極了那個人,可是如今他已經全不在乎,因爲他知道什麼纔是幸福。
父親將那對綠玉耳墜交到蘇棠手裡的時候,她愣了一下,蘇建明只是淡淡地說,“這是你奶奶留下來的,送給你做爲成人的禮物。”
那墜子被她捧在手心,瑩潤晶亮,如兩滴淚在人心頭滑下,轉瞬消失無蹤。
火車開動的瞬間,蘇棠覺得自己臉上溼涼一片,也許是因爲風太大,也許是因爲天太藍,也許是因爲站臺送別的歌曲太過悲傷,她從不知道這座城市有那樣多的東西讓她眷戀。
現在,又是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頭痛欲裂,鼻子發酸,卻沒有流淚的慾望,萬般思緒都凝結在胸中,壓抑得緊。旅途漫長而痛苦,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般無助,這世界上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她該怎麼做,窗外是一片金黃色的麥田,微風吹過麥浪翻滾,彷彿她心中的忐忑。
下了火車蘇棠直奔醫院,已經是下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車和人,從公共汽車站到醫院大門要經過一個小小的夜市,各樣蔬菜堆了滿地,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小樓的縫隙裡露出一角慘紅的夕陽,像是要滴出血來。
急匆匆走進醫院大門,幾乎是小跑着往急救中心奔去,院子裡的梧桐樹高大繁密,不時有葉子輕輕飄落下來,咔嚓一聲,有細小的病枝落在她腳邊,蘇棠隱隱覺得不安。
到了病房,已經看見了幾個父親單位的同事,見到她難掩臉上的哀慼,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棠棠,你不要太難過,你爸爸他……”
還沒等她開口問清事情詳細經過,弟弟蘇楷就已經撲在她懷裡哭起來,連聲說,“那不是爸爸!那不是爸爸!我不要躺着的爸爸!我要爸爸!”
她收緊手臂,將弟弟緊緊擁在懷裡,眼中酸澀,心像是落入了無盡的深淵,頭腦卻出奇地冷靜,用盡了力氣只得說出一句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來父親代表單位去機場接一位老專家,父親坐在前座,誰想到在機場高速上發生了車禍,三個人裡面父親傷勢最重,醫院盡了全力搶救,終沒有挽回他的生命。
朱曼芳已經哭得泣不成聲,幾次暈倒過去,蘇棠卻沒有落淚,雖然紅了眼眶,覺得身體搖搖欲墜,卻是強打起精神跟着父親單位的叔叔們一起處理後事,人人都暗暗讚歎她堅強,只有蘇棠自己明白,現在活動行走的不過是一具軀殼罷了。
半夜回到空蕩蕩的家裡,只覺得心痛難抑,總覺得父親還在屋子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評論幾句,淡淡同朱曼芳閒話家常。她以爲那樣的安穩靜好是不屬於她的東西,完全不用她的參與,沒想到,現在連旁觀的資格都被生生奪去,是這般決絕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