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跟健平多說,廣勝拉着他飛快地躥下樓去。躥到樓梯口的時候,健平一個馬趴摔在一個雪堆上,身體立刻佝僂成了蝦米。
廣勝一把拽起他,快速衝進對面的一處黑影裡。
剛喘了兩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廣勝就看見一輛車貼着牆根忽地拐了進來。
健平驚叫一聲剛要開口說話,廣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車上悄無聲息地下來了幾個人。影影綽綽中,廣勝看見老七拉着一個穿軍大衣的大個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花壇邊上,用手指着廣勝家的窗口,低聲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哈着腰回到了車上。健平扭了幾下身子,似乎想要衝過去的樣子,廣勝一把將他按到了身下。那幾個人互相點了點頭,“呼啦”一下往樓上衝去,腳下的積雪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四周越發顯得寂靜。
“這幫傢伙肯定是來找你的……媽的,誰在搗鬼?勝哥,我覺得這幾個人很面熟,好像是常青的人。”健平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了。
“沒錯,是常青的人。”廣勝抓緊了健平的腰帶,生怕他一步躥出去,“這事兒你千萬別摻合進來。”
健平在黑暗中用力點了點頭:“我不摻合,也不敢……哎,我怎麼覺得那個大個子像是吳振明呢?他不是蝴蝶的人嗎?”
廣勝皺了皺眉頭:“我知道,蝴蝶以前跟常青的關係不錯,他們的手下經常摻合在一起。”
健平的身子又開始哆嗦:“你是不是應該去找一下蝴蝶?我聽說你跟蝴蝶在監獄的時候成了鐵哥們兒,這種時候應該去找找他呀。”
“閉嘴!你懂個屁,”廣勝的心裡一陣煩躁,“難道你不知道蝴蝶跟關凱的關係?蝴蝶不給你添亂就算不錯了……這幫混黑道的,沒他媽一個好玩意兒。”剛說完這話,廣勝就聽見樓上“嘭”的一聲悶響。廣勝知道,那是一支雙管獵槍發出的聲音,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老七,老七!我***!”大個子大搖大擺地帶人下來了,繞過車頭,把一根黑糊糊的棍子似的東西從車窗伸了進去,“你他媽的糊弄傻逼哪,他家裡哪裡有人?”老七在裡面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大個子上火了,怪叫一聲,用槍筒不停地往車窗裡面搗。
健平急促地招呼廣勝:“他們可能要打電話了。”
廣勝把手伸進褲兜關了手機。
果然,大個子往車裡捅了一陣,一把拉開了車門:“滾出來,馬上給陳廣勝打電話!”
老七“咕咚”一聲從車裡滾了下來,臉上的血污在雪地的映照下,泛出刺目的亮光。
大個子一把將他提溜起來,把一部手機塞到他的衣領裡:“別他媽磨蹭,打!”
老七戰戰兢兢地蹲在車輪邊,藉着月光摁號碼,嘴裡呼出的熱氣,像掀開的熱鍋蓋。
停了好長時間,老七蹲在地下衝大個子攤手的時候,廣勝臉上笑眯眯的。
這種表情讓緊緊盯着他的健平很吃驚,他搞不清楚在這個當口陳廣勝怎麼可以笑得出來。
院子裡的車在調頭,車輪碾得積雪發出“沙沙”的聲音。
老七跟了幾步沒攆上,車無聲無息地駛出大門,把老七留在了空曠的院子裡。
“他們走了!媽的,真驚險……勝哥,咱們把老七押到樓上去審問!”健平忽地站了起來。
“別動,”廣勝重新把他按了下去,“沒那麼簡單……”廣勝覺得老七是一個大大的魚餌。
老七繞着院子不停地轉圈,四周是白的,只有他是黑的。
果然,當老七轉到快要把廣勝看暈了的時候,那輛車倒了回來。
老七頓了頓,一個箭步躥上車去。
車開走了,車輪刨起積雪,狀如揚場。
“走了,走了,這幫傢伙又不知道要去哪裡‘鬧妖’了……哥,我真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健平的身子停止了哆嗦,“你說你跟胡四和蝴蝶的關係那麼好,爲什麼還要跟關凱這種人交往?儘管凱子這個人也不錯,可是你總不能得罪比他更厲害的人吧?”
廣勝怔了怔,摸着他的腦袋笑了:“你懂的還不少嘛……呵,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陳廣勝在社會上講究的是一個義字。關凱以前給我出過不少力,在勞改隊的時候也幫過我不少忙,他現在遇到難事兒了,求到我這裡,我總不能害怕得罪大人物,就丟下他不管吧?”
健平張張嘴巴,也跟着笑了:“嘿,你說的倒也是。可你也別太表揚自己了。我知道前一陣關凱找你,你理都不理他……誰知道你的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跟人家裝大哥?”廣勝推了他的腦袋一把:“不該打聽的事情不要瞎打聽,哥哥心裡有數。”說完,胸口莫名地一堵,感覺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做得有些荒唐。健平不說話了,停了一陣,身子又哆嗦起來,整個人慢慢蜷在了廣勝的懷裡。
廣勝推開健平,弓着身子閃到院牆後面,仔細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疾步回來,拉起健平衝出了院子。
夜色如水,馬路邊的黑影裡踉踉蹌蹌地跑着兩個被獵人追逐着的野物似的傢伙。
十分鐘後,廣勝抱着瑟瑟發抖的健平,站在豐園小區B座樓下的黑暗處,瞪大眼睛盯着路燈下的入口。
健平像個病入膏肓的人,不住地打擺子:“勝哥你分析分析凱子到底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不行咱們就走人。”
廣勝用力抱了抱他:“沒事兒,你不用擔心……不關咱們的事兒,這裡面有誤會。”
“看氣勢這事兒鬧得挺大,不管怎麼說,咱們兩個也牽扯進去了……勝哥,不行咱們去找找金警官?”健平哆嗦了一陣又開始打哈欠。
“找他幹什麼?”廣勝驀地戰慄了一下,“別想那麼多,這事兒很快就會過去的,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大了。”
健平點點頭,邊打哈欠邊嘟囔:“奇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他們衝你來的什麼勁?”
廣勝笑了笑:“你不知道,這裡面可能有些你想不到的‘道道兒’。”
健平想從廣勝的懷裡掙脫出來,試了試沒有成功,轉過頭來問廣勝:“你是不是因爲關凱的事情把常青徹底得罪透了?我知道常青的毒辣,當年他把一個老混子綁架了。那個老混子三十多個弟兄,沒有一個敢靠前的,要是他跟你沒完……我可不敢在裡面摻合什麼。”
廣勝騰出一隻手來,推了他的腦袋一把:“你說得沒錯,那個老混子叫李長法,被常青壓制得不輕。呵,你就那麼怕常青?當年他綁架長法老混子,那是因爲有蝴蝶給他撐腰,沒有蝴蝶,他還不是一個拉拉鼻涕的屎孩子?媽的,想起他打我,我就來氣……算了算了,不提這事兒了,哥哥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健平,你不要害怕,我是不會讓你也牽扯進來的。老子不怕他,我會讓他好看的。”
“不怕他?那你拖着我跑什麼?”健平嘟囔了一句,“跌了我好幾跤呢。”
“你沒看見他們拿着槍?你一個人走在路上,我害怕讓他們斃了你。”
“怕我倒是不怕,”健平穩了穩神,“反正我也活夠了,大不了一拼。”
“你這小子很有意思啊,剛纔還說你害怕常青呢。”
“我那不是先探探你的口風嘛,既然你不怕他,我怕什麼?不過咱們還是應該知道爲什麼事兒纔對。”
“哈,沒事兒,等凱子回來問問再說吧。”廣勝剛想開句玩笑安慰安慰健平,肩膀就被人輕拍了一下。
廣勝連忙回頭:“凱子!嚇死我了!你是從哪兒過來的?”
關凱沒有說話,拉起廣勝就往一個樓梯口走。
到了六樓的一個門口,關凱把槍掏出來,蔽在門後輕輕敲了敲門,裡面一個低沉的聲音問:“凱子?”
關凱出一口氣,把槍揣回褲腰,招呼廣勝過來,衝裡面低聲說:“是我。”
這是一個沒有經過裝修的房子,一張很大的牀擱在屋子中央,牀上坐着三個身形壯實的漢子。
關上門,關凱把槍往牀上一丟,指着廣勝衝他們擺擺頭:“這位是陳廣勝大哥,叫勝哥。”
三個人站起來哈了哈腰:“勝哥好。”
廣勝沒有說話,腦子裡悠忽浮現出自己幾年前的影子。
關凱拉廣勝坐下,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瓶酒,用牙咬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一氣,“啪”地將瓶子摔在地下:“哥幾個,生意來了,這次是咱哥兒幾個東山再起的好時機!來,收拾傢伙跟我走,”轉身對廣勝說,“讓你受驚了,你跟健平呆在這裡,我去找他們。”
廣勝起身拉住了他:“別急,你先告訴我,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關凱邊催促那三個人拿槍邊說:“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樣的事情我不是沒有經歷過。本來我挺相信傳傑這小子的,誰知道他竟然跟我玩邪的!他提前跟常青設計好了,想等我去拿錢的時候殺我……媽的,幸虧我臨時改變了主意,去了車站,要不然我今天就死定了。我去了,剛站下等了沒一會兒,傳傑就來了,這小子囉裡囉嗦叨叨不成個兒,被我看出端倪來了,我二話沒說,直接打了他肚子一槍,撒腿就跑!常青他們都躲在車上,一看這個情況,下車就追。我是幹什麼的?老子一拐彎上了一幢沒蓋好的居民樓。奶奶的,想殺我?我還想殺他呢……我看見常青架着傳傑上了另一輛車,這工夫可能在醫院裡躺着呢。”說着,關凱把臉猛地轉向了健平,“你不是缺錢嗎?跟我走,發財的機會到了,”見健平蜷在那裡直哆嗦,上去猛踢了他一腳,“沒出息,又他媽上毒癮了……走,跟我一起去幹活兒,回來我讓你一次磕個夠!”
健平的臉忽地黃了,眼巴巴地看着廣勝。
廣勝皺一皺眉頭,橫身攔住了關凱:“聽我一句,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再出去了,容易出事兒。”
關凱乜了廣勝一眼:“錯!越是這個時候,他越是沒有防備,這方面我有經驗,我這幾年的社會不是白玩兒的。媽的,跟我鬥?也不看看我是誰!呵,哥哥,你的腿怎麼發抖了?難道你跟他沒仇嗎?你忘了他是怎麼對待你的了嗎?你以前的血性都跑哪兒去了?”
“別說了,”健平掃了廣勝一眼,猛然接過了話茬,“我跟你去!我要親手打斷常青的腿,也算是給勝哥報仇。”
“難道他們剛纔還真的去了你家?”關凱把槍壓滿子彈,擡頭問廣勝。
廣勝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無所謂,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關凱說聲“那我就不管了”,從一個漢子的手上拿過一把鋸短了槍筒的獵槍,一把塞到健平的手上,衝廣勝一點頭:“聽我的,你在這裡好好呆着,我去把常青這個王八犢子押回來,慢慢玩他。”廣勝想去拉健平回來,健平已經衝出了門口。屋裡只剩下了廣勝一個人。
過去關門的時候,廣勝突然就覺得自己萬分孤單,種種複雜的感覺驀地襲上心頭。
那個時常困擾他的夢又出現了:大雪漫天,狂風肆虐……那隻狼定格成了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