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傢伙,勝哥支援破落戶來啦!”廣勝剛拐上寫字樓三樓的樓梯,趙玉明就迎了上來,大嘴咧得像蛤蟆。
“趙總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我這是奔你門下來要飯來了。”廣勝握住趙玉明的手用力搖晃兩下,心裡很踏實,臉上浮現出一絲感激。
趙玉明摟着廣勝的脖子大步往裡走:“廣勝啊,本來前幾天就應該給你開個歡迎會,出差耽擱了。今天,今天中午開,下午全體同志休息,熱烈慶祝勝哥加盟本公司!哈哈,我還真沒想到你能到我這個破地方來呢,這還得謝謝www。qb5200。Com金林同志的大力幫助,哈哈哈。”
廣勝拍了趙玉明的後背一下,打趣道:“趙總這麼說話是不是要攆我走?”
趙玉明矜持地一仰臉:“這叫什麼話?你能來就好,我這裡缺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小弟受寵若驚啊。”
“你比我大了好幾歲,別這麼稱呼自己,也別再叫我勝哥了,”廣勝拿開趙玉明摟着他脖子的手,盯着趙玉明的眼睛笑,“有什麼事情你直接吩咐就是。像我這種材料大事兒幹不了,寫寫畫畫還行,出力的活兒也湊合,再怎麼着我也得對得起這一月兩千塊錢不是?”
“誰說兩千?兩千五!”趙玉明一把將廣勝推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還不帶獎金的,這個公司是咱倆的。”
“別刺激我啦大哥,”廣勝坐在沙發上,把笑聲變成了一聲嘆息,“唉……難得趙總看得起我。”
趙玉明坐到寬大的老闆臺後面,眯縫着眼睛看廣勝,厚厚的嘴脣令他看起來十分憨厚:“不相信是不是?真的,你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得了,千萬別說見外的話。咱們是老相識了,你也別老叫我什麼‘總總’的啦,我聽着彆扭……還記得以前咱們一起喝酒的事情不?多痛快,哈哈,我酒量大,號稱‘十壺酒’呢。對了,昨天老牛跟你介紹這裡的情況了吧?我估計他不能跟你少吹了。”
廣勝點了一根菸,抽一口,“噗”地噴在眼前:“沒怎麼吹,說你是著名油畫家呢。”
“他懂個屁,一個半文盲,什麼是油畫什麼是國畫他還不一定弄明白呢。”趙玉明把兩腿架在桌子上,悠然地搖晃着錚亮的皮鞋,“我聽金警官說,街面上的事兒你不大摻合了?這就好,沒什麼意思,還是正正經經過日子好。不過,有人欺負你還是要出手的。”
廣勝聽出來他這話裡有話,接口道:“老趙,有什麼事情別跟我客氣,某些方面廣勝還是有點兒能力的。”
趙玉明把手在眼前拂了拂:“呵呵,廣勝還是那個脾氣。沒事兒!對了,你跟金警官打過招呼了吧?”
“打過了,他讓我跟着你好好幹,”一提金林,廣勝的心裡又是一陣感動,“金所這人真不錯,總是在關鍵時刻幫助我。”
“這沒什麼呀,大家都是爲了你好嘛。說實話,在社會上混來混去沒什麼意思。”
“嫂子挺好的吧?”廣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胡亂打岔道。
“好個屁?早就爛杏出牆了,”趙玉明翻了個白眼,“實話告訴你吧,下一步我準備休了她。”
廣勝剛想開口笑笑,捏在手裡的手機“嘟嘟”地響了。廣勝衝趙玉明點點頭,接起了電話:“哪位?”
那邊的聲音很激動:“廣勝,我是老杜!有個叫常青的地痞,跑我這裡收保護費來了!”
廣勝皺一下眉頭,低聲罵了一句,開口說:“沒事兒,放下電話吧,我跟他說說。”
廣勝走出門,站在窗口看着下面螞蟻一樣攢動的人頭,穩穩神,撥通了關凱的手機。
關凱的手機裡傳出嘈雜的說話聲,關凱好像是故意將這些聲音讓廣勝聽見,說明他很忙。
廣勝皺皺眉頭,對着手機,貌似隨意地說:“凱子,俄羅斯酒店那邊你去人了?”
那邊又沉默了片刻,這才傳來關凱的聲音,很冷淡:“這事兒你得去問問常青,我忙着呢。”
廣勝被噎着似的愣怔一下,脫口說道:“你跟常青不是已經……”“你的話說多了。”關凱猛地截住了廣勝的話。
廣勝還要往下說的時候,關凱掛了電話。
廣勝轉回頭,盯着手機看了一會兒,“咚”地搗了一下牆,骨節上蹭滿了白灰,像一顆顆帶皮的花生。
揣起電話,悶悶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廣勝的血又衝上了腦子:媽的,我現在怎麼連自己的朋友都保護不了了?這還是我陳廣勝嗎?曾經的“輝煌”唰地掠過腦際。不行,這事兒我管定了!稍一遲疑,廣勝重新摸出手機撥了蝴蝶的電話。響了沒幾下,手機裡就傳來蝴蝶的聲音:“小廣哥嗎?好長時間沒有你的消息了,是不是又想過來作首詩獻給我?”廣勝的臉一紅,感覺自己在蝴蝶的面前一下子就渺小起來。我現在混得還真他媽不是人了啊……猛然想起前天在胡四的飯店裡喝酒,自己迷迷糊糊當中竟然給蝴蝶作了一首詩的事情,感覺像個小丑。
“蝴蝶,別開玩笑了,”廣勝tian了tian嘴脣,“我遇到了一點兒小麻煩,想請你幫個忙。”
“說。”蝴蝶的話很簡練。
“那什麼……”廣勝的臉燙得厲害,話都說不連貫了,“我同學,就是俄羅斯酒店的老杜,他剛纔找我……”
“這事兒我知道,”蝴蝶沙沙地笑了,“你可真是個熱心腸。沒事兒,我跟他們說說,放心。”
“別笑話我啊,”廣勝嚥了一口唾沫,“我主要是不好出面,要不……”
“我理解你,”蝴蝶不笑了,沉聲道,“這樣的小事兒沒有必要去操心,好好上你的班。”
“你知道我上班了?”
“知道,”蝴蝶頓了頓,悶聲道,“以後有什麼事情打聲招呼,別老是悶在肚子裡。”
“我能有什麼事情?”廣勝的臉開始發麻,心裡忽然就空得厲害。
“沒事兒的時候多在家陪陪老人,多看看天,世界很精彩啊,哈……”蝴蝶沉默了片刻,說聲“以後再聊”,掛了電話。
廣勝吁了一口氣,呆呆地望了一眼樓下。樓下車流滾滾,人行道上穿梭着螞蟻般的人羣。
廣勝搖搖頭,走到趙玉明辦公室的門口,衝趙玉明笑了笑:“老趙,如果沒有別的事兒了,我回屋收拾收拾,呆會兒再過來跟你聊。”
趙玉明把眼一瞪:“收拾什麼?我早就給你安排好了,老牛那張桌子歸你了,他跟着你幹。”
廣勝的腦子有點兒發矇:大哥,你還真拿我當把牌出啊,那人家老牛怎麼辦?臉不覺得就有些發燙:“你真是這麼安排的?我可什麼都不會幹啊。”趙玉明故作誇張地咧一咧嘴,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手一揮:“說實話,就這麼個破公司,我還大材小用了你呢,幹吧。”
廣勝還是感覺不自在:“老牛不會有意見吧?”
趙玉明哧了一下鼻子:“在這個公司裡,他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廣勝說聲“那倒也是”,不說話了。
窗外和煦的陽光直射在廣勝的臉上,有一股麻麻癢癢的暖意,這股暖意讓廣勝想入非非……閒散了幾年,我終於又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了。廣勝蔫蔫地想,其實人生就是這樣,什麼青春、愛情、純真、理想、衝動與幻想,就在這不經意的生活中悄悄溜走,剩下的只是如何生存,如何直面崎嶇不平的人生道路,在幽暗的深處默默地祈禱,甚至懷着鬼胎暗自**。
“讓我一次愛個夠,給你我所有——”寂靜的走廊裡,不知是誰突然吼了一嗓子。廣勝驀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今天,全體員工都到齊了,”趙玉明在老闆臺後面正襟危坐。“同志們,我點一下名。牛邦先!”
老牛的一聲“到”喊得聲若驢鳴,房頂上的浮塵撲簌簌掉了一地。
趙玉明悻悻地掃了他一眼:“老牛,這不是喊海,不用那麼使勁。”
老牛憨笑一聲,tiantian嘴脣道:“軍事化管理,軍事化管理……這也是咱們公司的光榮傳統嘛。”
廣勝想笑又沒笑出來,怕老牛想多了。
趙玉明又喊:“張屐!”昨天看見的那個菜幫子臉蔫蔫地哼了一聲。
趙玉明指着他對廣勝說:“這位朋友叫張屐,張是張開翅膀的張,屐就是古人稱呼鞋的那個屐,日本人現在穿的木頭拖鞋可能也是這個字。他玩得一手好雕塑。”廣勝覺得他這個名字起得真是太恰如其分了,剛纔他拖拉拖拉往裡走的時候,就像穿着一雙不跟腳的拖鞋。
趙玉明擡眼瞅着坐在靠裡沙發上正在對着鏡子描眉的一個女孩叫了一聲:“王彩蛾。”聲音很是輕柔。
王彩蛾“唰”地把鏡子塞到包裡:“來了。”
好土氣的名字哦,再看看她塗脂抹粉的臉,廣勝啞然失笑。她的臉屬於相書上說的蛇臉,幾乎看不到什麼肉。廣勝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寬鬆的低領衣,一個飯碗般堅硬的ru罩直接扣在肋條上,胸脯上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內容,顯得她是在故意跟男人過不去。
趙玉明指着廣勝對大家說:“這位帥哥名叫陳廣勝,是我們公司剛剛聘請的副總經理。陳先生多才多藝,尤其是繪畫技術十分了得,曾經在全國書畫大賽上拿過金獎……”不着邊際地吹了一陣廣勝的神通,趙玉明開始唾沫橫飛地展望公司燦爛的前景,一陣眉飛色舞。
廣勝已經不在聽了,他在一種宜人的氣氛中遐想着,感覺像躺在波濤之上,昏昏欲睡。
趙玉明講話的時候,不時敲打桌子上的一本書,遠遠看去那好像是一本線裝的《金瓶梅》。
廣勝幾乎把滿嘴噴沫的趙玉明當成了風流倜儻的西門慶。
褲兜裡的手機響了一下,看號碼,這是姐姐打來的。廣勝朝趙玉明點點頭,摸出手機來到走廊,走廊裡靜悄悄的,像一條墓道。
姐姐在電話裡跟他說,剛纔她去麗隆商廈給侄女買了一袋奶粉,打開一看,裡面生蟲子了,怎麼辦?去不去告他們?
廣勝的眼睛忽地放出了藍光:“有發票嗎?沒有?趕緊再去買一袋同樣的。記着,要發票,晚上我回家。”
好嘛,送錢的來了……廣勝剛掛了電話,一轉頭,竟然看見關凱站在走廊的西頭抱着膀子衝他笑。這小子屬孫悟空的?剛通過電話,這就來了。廣勝估計關凱肯定有什麼重要事情,不然他是不會這麼勤快的。揣起手機,轉過身,同樣抱着膀子看關凱,臉色冷冷的。
關凱被廣勝看得有些不自在,把手舉成投降的樣子,邊往這邊走邊嘿嘿:“勝哥的目光像是要殺人呢……我好像不該來。”
廣勝頓了頓,擡手推開旁邊的一個房間,衝關凱一歪頭:“進來說話。”
關凱跟進來,用屁股頂關了門,訕笑着說:“我不是故意過來打擾你的。路過,順便跟你道個歉。”
“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廣勝不動聲色地看着他,心裡忿忿的,王八犢子,剛纔你在電話裡對我的態度還真的對不起我呢。
“事情倒沒有,我主要是怕你誤會。”關凱靠過來,遞給廣勝一根菸,“我真的抽不出時間來幫你管老杜的事兒。”
“你就那麼忙?”廣勝點上煙,把玩着打火機,冷笑道,“你不是很牛嗎?”
“勝哥你不知道……”關凱尷尬地嚥了一口唾沫,“常青要辦的事情,我不好摻和……再說,我多少也得給他個面子不是?”
“那我的面子呢?我陳廣勝的面子難道不如……”廣勝的嗓子堵了一下,硬硬地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關凱等着廣勝後面的話,等了半天不見廣勝繼續說,搔搔頭皮坐下了:“我沒有管教好常青,他對你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道歉。這是一。二呢,我揹着你找過健平……可是我找他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要通過他讓你幫幫我,我知道你現在的‘小弟’只有健平一個……”
“少跟我羅嗦這些!”廣勝猛拍了一把桌子,“你是想讓健平幫你去打架是吧?”
“哈,勝哥的腦子‘鏽死’了呢……他會打架嗎?我關某人缺他這樣的人嗎?”
“那麼你的目的是什麼?少跟我說剛纔的那套歪理,老子不傻!”
關凱搖搖手,扶着桌子角站起來,繞着廣勝踱步:“勝哥你是個聰明人,在社會上混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跟你打馬虎眼是逃不過你的眼睛的。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沒錯,我是想讓健平幫我去打架,可是他不管用!但是我知道,健平只要去了,你肯定就會知道。一旦健平吃了虧,你是不會不出手的。你只要出手,你跟兄弟我就成了一條戰壕裡的戰友。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廣勝強忍住怒火,斜乜着關凱,鼻哼一聲:“那麼你爲什麼不去接着找健平?”
關凱苦笑着攤了攤手:“他不聽我的,他聽你的……剛纔他給我打過電話,沒提你,倒是提到了金林……”“不關金林的事兒!”廣勝忽地站了起來,用一根指頭點着關凱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聽着,我陳廣勝要走正道了,我,包括我的兄弟,以後不許你打擾!”
關凱躲閃着廣勝的指頭,臉色很是難看:“可是你不想聽聽這裡面的事情?你不想知道我想要跟誰打架?”
廣勝猛地推了他一把:“我不想聽!我現在跟你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關凱陡然光火,摸着被廣勝推疼了的胸脯,眼睛裡似乎射出兩隻冷箭:“做大哥的應該知道識敬,不要給臉不要臉。”
廣勝的腦子瞬間崩潰,跳過去,掐住關凱的脖子,狠狠地將他頂在牆壁上:“再說一遍!”
關凱側着臉,低沉的聲音像是從泥土裡發出來的:“我不相信你敢打我。”
廣勝的左肋感覺有些異樣,他意識到那裡有一把槍在頂着,腦子一懍,兩個人一下子僵持在那裡。
門被推開了,王彩娥愣在門口:“呀!娘呀,俺害怕……”廣勝下意識地撒開了手:“沒事兒,我跟一個兄弟鬧着玩兒呢。”王彩娥的腦袋“嗖”的縮了回去:“趙總讓你趕緊過去。”廣勝過去關上門,回頭看看關凱,關凱已經將兩隻手**了褲兜,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廣勝跟他對視了片刻,悻悻地搖了搖手:“我跟你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你請便。”
關凱晃悠一下身子,冷不丁抱住了廣勝:“哥哥,對不起了……你不要不管我,你不是那樣的人啊!你好好想想,你好好想想……那一年我倆在監獄,我因爲搶別人的飯吃,跟人打起來了,很多人圍着打我,你看見了,丟下飯車,抓着飯勺子就跟那幫人拼命……後來,我被關了禁閉,你冒着大雪偷偷給我去送吃的,因爲這個,你跟我一起關在‘小號’裡……那時候,你對我那麼好,我們是生死兄弟……”
廣勝暴吼一聲:“滾蛋!”一把推開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對面,王彩娥倚在牆面上唱歌:“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見廣勝回來,趙玉明釦了電話,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老規矩,新員工來了全體休息,開歡迎會,會餐!”
一班人馬“呼啦”一下奔了樓下的火鍋誠。廣勝回回頭,發現關凱病貓似的蹲在走廊盡頭,傻傻地望着他。
外面颳着白色的風,太陽像剛洗過的盤子一樣,斜斜地掛在偏東的天上。
才幾點就“會餐”?老趙還真是個急性子呢,廣勝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就是暴發戶啊。
對面走過來一位扭腰擺臀的小姐,廣勝抓住時機朝她使了個飛眼,可惜被一個長得像蛋糕一樣的傢伙給擋住了。
看着玻璃門映出的自己朦朧的臉,廣勝無聊地想,其實人就像是一條狗,養在某個人的家裡是一種狀態,養在另一個人家裡又是一種狀態,或胖或瘦,或飽或飢,或生或死,一切都由不得你……這麼一想,廣勝木然笑了:是啊,我跟一條狗又有什麼分別?這就是所謂人生。
對面那個蛋糕模樣的人,掃了正在壞笑的廣勝一眼,回頭看看門玻璃,神情詫異地捋了捋頭髮。
“我能想到,最Lang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王彩蛾偎在趙玉明的懷裡輕聲呢喃。
門外一個鬼頭鬼腦的傢伙舉着一把破襪子般的雨傘,衝裡面暴叫一聲:“修傘啦!”